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這時康有為插話進來:

  「我以為法師從小就做了和尚,照法師年紀看來,原來不過才幾年的事。」

  「也不是幾年了,你看我幾歲?我四十一了。我已經做了十一年和尚了。」

  「十一年?我不曉得師父做和尚才只不過做了十一年。」普淨說。

  「只是十一年。」和尚淡淡他說。

  「一直在這廟裡?」康有為間。

  「一直在這廟裡。這廟跟我祖先一直有淵源,當年先祖半夜裡偷把袁督師的屍體裝進棺材,從刑場偷運出來,就先運到這廟上。半夜偷偷為袁督師做了佛事,運到了廣東義園,秘密埋葬。當時先祖跟廟裡的當家和尚有交情,當家和尚也仰慕袁督師的為人,所以很願意為袁督師做佛事。此後我家世世代代,有任何佛事都在這廟上做。十一年前我出家,自然也就在這廟上。因為這廟在北京不算吃得開的廟,所以和尚不多、流動性也大,我竟能在十一年裡熬上了當家和尚。」

  「蓋這個廟的原因,本來就是追念為東北邊疆死難的中國人的,袁督師也是為同一個理由而死,在這廟上做佛事,倒也真正名副其實。」

  「康先生注意到的這點,我還沒注意到,康先生提醒了我,這也許是當年當家和尚願做佛事的另一個理由。」

  「當時廟上為袁督師立了牌位嗎?」

  「當時哪裡敢,當時袁督師的罪名是通敵,通關外的滿洲人,以叛亂罪處死,誰敢同情他?」

  「袁督師死在崇禎三年,十四年後,明朝亡了,滿洲人進了關,對這位所謂勾結他們的袁督師,採取什麼態度?」

  「清朝明明知道這是冤獄,這是他們反間計的成功,但不太說得出口,因為一來用這反間計太卑鄙了,二來為袁督師昭雪即等於宣傳他是抵抗滿洲的英雄,對入關的滿洲人,當然不妥,所以袁督師的殉國真相,一直諱莫如深。袁督師生前有兩句詩:『功高明主眷,心苦後人知,』功是高了,可是皇帝一點也不明,反而把他當賣國賊給殺了;心是苦了,可是後人又知道多少呢?兩百五十年了,一位為國冤死的英雄還不能被公開昭雪,公道何在啊?」

  「袁督師的不幸是,他生前死後正好碰上明清兩個朝代,明朝說他是清朝的,清朝說他是明朝的,結果明朝又亡了,沒法替他公開昭雪;隨後又兩百多年清朝的天下,未便公開昭雪,才出現這麼大的一幅謔畫。人生際遇真不可知啊,個人在群體鬥爭的夾縫中,為群體犧牲了還不說,竟還犧牲得不明不白,死後蓋棺都不能公開論定。為什麼群體對個人這樣殘忍?」

  「個人只有和群體的大多數一起浮沉,才能兔於被殘忍對待,個人太優秀了、太特立獨行了,就容易遭到群體的迫害,群體是最殘忍的,個人比較好,群體比個人不是更好就是更壞,群體比個人極端得多。所以,優秀的個人如果優秀得過分,就得準備付出慘痛的代價給群體,作為『冒犯費』。所以,許多優秀的個人為群體做事,必須事先就得抱有最後還得被群體出賣的危險。我想,當年的袁督師一定多少有這種認識,他的前任熊廷弼剛被冤枉殺掉,他怎能不知道?知道還來跳火坑,自然就表示他已有為群體而犧牲個人的準備。話說到這裡,我想到你康先生,你想救中國嗎?你想走這條路,你就不得不先做一番準備,群體是健忘的、是非不定的、忘恩負義的、殘忍的。愈是偉大的民族,愈有這些特色。所以,有一天,當你遭受了這種待遇,你可能變得愛中國,但卻不愛中國人。那時候,請你記得我的話,群體就是這樣的,你不要奢求,你求仁得仁就好了,一笑而死吧。群體會歌頌你,那也在二百五十年以後,像我們歌頌袁督師一樣,談起我們這位廣東老鄉袁崇煥,想起他、懷念他、到他墳上憑弔憑弔他,這就是公道自在人心了。」

  和尚說完了一席話,康有為點點頭,表情有一點悽楚,沒再接話。這時候,小和尚開口了:

  「師父,您剛才說您當和尚只當了十一年;而您現在四十一,十一年前正好三十歲,三十歲以前您做什麼?」

  和尚一聽,臉上的安詳頓時失掉了,兩道濃眉緊緊皺起,他一對精明的眼睛從小和尚臉上轉向窗外,又轉向天空,整個房間忽然變成死寂,沒有一點聲音。康有為靜坐不動,他只感到一股丁香的氣息,陣陣從他鼻子裡吸進,這一點呼吸的感覺,使他覺得在死寂中有一種生機。他只動眼珠,斜看了一下小和尚,小和尚已低下了頭,兩眼凝視著空了的飯碗,右手拇食指交互輕摸著碗邊,沒有任何別的動作。

  過了很久,康有為終於輕輕地用兩手挪開椅子,欠起身來。「打擾得大久了,師父。」和尚醒過來,望著他。康有為補了一句,「我也該告辭了。」

  「還早啊,康先生。」和尚趕忙說著,站了起來,「喝杯茶再走。來,我們到前面客房坐,喝杯茶。來,普淨,一起來,等一下再收拾桌子。」

  客房很小,簡單的擺設,朝南是一面窗,窗臺下擺著長太師椅,太師椅兩邊夾著茶几。茶几兩邊轉成直角,各有太師椅一張,分別東向西向。北面牆上有書櫥,櫥上全是佛經。櫥中間伸出一張方桌,上面有文具,兩邊有椅子,看來好像是客房兼做書房。後面牆上最招眼的是一卷條幅,寫著魏之璓遊憫忠寺詩:

  琳宮深邃柏蒼蒼,

  懺佛台因古國殤。

  妙法有源逢聖世,

  孤忠堪憫惜唐皇。

  老僧戒約溫而厲,

  遊客心情慨以慷。

  莫向殘碑說安史,

  景山鼙鼓更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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