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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影紅自小便常聽得人們說母親是出名的美人。
  「美得像日本婆子。」人們說。而「婆子」只用來稱讚美女,日本女人美麗,所以稱「日本婆子」,至於臺灣女人,當時還粗手粗腳,不夠稱「婆子」。
  「從來沒聽人說『臺灣婆子』吧!」連牡丹都這樣說。
  朱影紅年紀尚小,美麗仍是個不確定的事項,有關美的確認,多半來自鏡子。
  在那個時代裡,通常是橢圓形、半尺左右長的鍍水銀鏡子,帶一段以粗鐵線彎曲壓成的腳座,以作為支撐。童小時朱影紅並非偏好照鏡子,她喜歡的是鏡子後面貼的彩色明星照片,淺丘琉璃子、若尾文子、山本富士子,是常見的明星,人們口中的美女。
  她們總一徑露齒笑著,牙齒是日本女性慣有的前排略參差齒形,一定有顆虎牙或小小暴牙,因著這不規則的牙齒,臉面便有了小兒女的稚情。在彩色印刷尚未能確實控制的其時,有時該上的色彩上偏了,唇形的紅顏色往下移,便染得一口白牙上端另有個紅唇,同樣是笑開著。或者,眼睛的眼線左右稱動,雙重眼睛似的。不過,無論如何,尚辨認得出雙眼皮、細長眉、挺高鼻樑、小巧嘴的人們稱讚的美女形樣。
  母親便是這類美女,五官皆有分寸,該高的鼻樑挺而直,眼睛不特別大,雙眼皮深且長,眼角微向上飛;一雙眉彎又長,新月的弧度,不過有點月暈:眉毛邊緣帶點細細柔毛,襯得一雙長眉柔美妖媚異常。嘴小巧唇帶向——符合當時喜歡的敦厚。
  朱影紅一直留有一張母親中年的放大照片,照片自然是父親所拍。一尺多高的黑白照,人工上彩作成彩色,是未有彩色照片前的替代方式。照片上朱紅的是唇黑的是眉眼,分別得歷歷清楚。一頭兩旁往後分梳的小卷蓬鬆髮型。極具風情,兩頰還特別以粉紅上色,作為胭脂,眼梢一點藍綠色,是父親比照明星才上的眼影。
  許多年後朱影紅為奔父喪,匆忙自美國趕回「菡園」,母親的臉如同這幀人工上彩的彩色照片,顏色盡褪,發黃的相紙上,形像俱在,只轉瞬間老了數十年。
  處理完喪事,兩個哥哥得立即離境,他們國特殊管道奔走才獲得的回臺灣簽證,時效極短,參加完喪禮,還不及作頭七,便又得離台。
  在兩個哥哥離開「菡園」的前一個晚上,母親自「菡樓」樓上的一張三方捷接腳書桌抽屜拿出一本仔細收藏但仍殘舊的老式帳冊,原寶藍色的封面退成暗沉的灰黑,內頁長方形的綿紙上有紅線印的格式。是母親娟細的鋼筆字,以日文一筆筆的記載著房屋、土地,所在地、買進賣出時間都一一詳列。
  「你們的父親,從年少的時候,就不是個不知節制的人。」
  母親顯然準備妥當,以日文和緩地開始說。
  「他讀高等學校時,與他同年齡的臺灣有錢家族子弟,多半開始出入風月場所,說是吟詩應對,十分風雅,但你們的父親,從來不曾沾染這些富家子弟的惡習,不把這些墮落的行徑,視為必然。」
  母親的眼睛,沉沉的望向遙遠的某處。
  「我嫁進朱家,你們的父親,已經從日本讀完書,從歐洲遊學回來,開始接管朱家經營的事業,致力要將朱家辦的臺灣第一所現代高中辦好,推廣文化運動喚醒臺灣人不再接受異族統治。然後,就發生了那件事。」
  有片刻的停頓,夜裡的『菡園』,深秋中有風聲怒號。
  「我本來以為,就再見不到你們父親,可是他回來了,雖然等於被監困在『菡園』裡,但畢竟,他回來了。」母親稍略喘口氣「從你們的父親出事後,我只有接手家中的一切。先是他還在牢裡時,家族中的人都以為他不可能再出來,提議要分家。那時候,趕快同我們劃清關係,是求自保的方法,我也不怨忽。」
  母親的聲音遼遠平淡,恍若敘說一個全不相干的故事。
  「你們父親,作為這家族的長房長孫,分家被派給的,僅是一些最不值錢、偏遠的房地,地不能耕種,只有作園,好的水田、市區的樓房,都給別房分去。只不過,大概任誰都料不到,幾年後,實施了『耕者有其田』,當時分到幾十甲水田的,多半被徵收。而我們,分得的那些不能耕種的園地,不僅保留下來,往後陸續實施了都市計畫,開闢新路,土地重劃後,成為新的市區中心。」
  恍惚閃過母親蒼老臉面一絲平靜的微笑。
  「想來實在很嘲諷,這個政權奪去你父親一輩子,實施的政策,不管是對是錯,卻又帶給他新的財富。」
  母親以極輕微的動作,制止了兒女顯然企圖反對這樣說法的辯解。
  「我的娘家,本來就是商家,你們的外公,還有幾個舅舅,眼光准遠,由他們的幫忙,我才學會處理這些田產、房子,替你們的父親支撐起這個家,讓他不會再有一絲煩惱,可以自小送你們出國讀書,完全沒有顧慮,作他想作的事。」
  母親緩緩站起身來,回過身打開身後一隻紫檀大櫃,高達上丈的大櫃裡層層木板間隔,上面擺滿一架架照相機、各式鏡頭,從早期的德國廠牌到晚近的日本相機,俱是名廠出品。
  「這裡有兩百三十二架相機,如果機體、相機分開來算,鏡頭還更多,有兩百五十四個鏡頭。」
  母親關起櫥門,引領著走往「菡樓」二樓的內側房間,在可見的櫥子、櫃子、老式雕花眠床內外,滿滿擺著各式音響設備,從早期用手轉動的機器,七十二回轉,三十三回轉的不同裝置,各式喇叭、轉盤、擴大器。
  「這裡有五個轉盤,七套喇叭、三套擴大器。早期合成一體的音響,也有七架。」
  母親推開「菡樓」面南的落地長富,暗夜裡園裡過道的燈光仍未滅,昏昏的光影中仍可見「菡園」兩部整齊停放的賓士車。
  「還有這兩部賓士車,一部一九五三年,一部是後來新買的流線型轎車。」
  母親關起落地長窗,回過身來,臉面上有真正欣慰的、圓滿的笑容。
  「我很高興,直到你們的父親過世,他一直可以擁有任何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曾操心過。」
  然後,母親轉向他三個孩子。
  「我先是變賣我娘家陪嫁的嫁妝,很快就不夠用,只有陸續的,你們朱家的財產,全都被我變賣一空。」
  母親兩手平整放置於膝前,深深的彎下腰,朝三個孩子,行了日式的九十度鞠躬最敬禮。
  「非常抱歉。」
  來不及阻止母親,三個孩子立刻全跪下來,朱影紅吸泣出聲。
  「我知道有親族指責我,不該放任你們的父親如此揮霍,可是,他們沒有看到他在『菡園』裡,那樣無所事事的熬日子。」母親的聲音第一次出現哽咽,「他的一輩子都浪費了,我怎忍心再讓他受苦……沒有一點寄託……」
  母親彎下身一一攙扶起跪地的孩子。
  「園、地、房產,都賣給了外人,只有朱家祖厝相連的這片花園,一直是你們父親最鍾愛的,也在這裡住了大半生。最後實在不得己,只有要我娘家的兄弟買下。」
  母親的聲音從未有的肅然。
  「我要求在合約上注明,二十年內,只要你們朱家子孫有能力,有權力優先將『菡園』買回來。」
  母親死在隔年初秋,距父親死後還不到一年,彌留時只有留在臺灣的朱影紅隨侍身旁。
  那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朱影紅眼目親見一個園子的破敗,竟可以如此快速,而且,與園中的林木,有如此密切的關聯。
  自父親過逝,一園花木,原就少加修剪,最初只是園內的小徑漫草聚生,從路旁的泥土地上直漫上來,不多久,連鋪地的青石踏腳都幾至不見,牡丹夥同閹雞羅漢除過幾回,但那園裡俱是四處環繞的曲折小徑,剛除完臨屋一道,傍園的另條小徑上又已漫草叢生,況且牡丹還得照顧點細家務,年老的閹雞羅漢,也實在沒有工夫顧及這一大園子花木。
  便有若能眼看著草木日日夜夜肆長,恣意漫發,蓬勃興盛的抽長蔓延,而且,很快就積累大量的落葉。
  常綠的臺灣中部,每個季節草木都在旺盛的生長,甚且秋冬也不間斷,無時無刻都有葉芽抽出,不幾天長成葉片,掉落,再抽芽,一年四季不斷,便永遠見到落葉。落葉不論春夏,無關晴雨,在更替中永無止盡的絮絮飄落。
  那落葉原不見什麼氣勢,既非寒帶地區秋季一次落盡的壯觀,只是每天零星在掉落,便不甚經心,但稍累積來不及清除,竟也層層堆疊,極具敗勢,枯黃一片鋪滿四處,開始腐爛後,連最後殘留園中的幾株花草,也被傾壓得萎黃敗壞。
  雖落葉無盡,那園中的樹卻愈發蓬勃的滋長,漫枝漫葉的延長,樹蔭下見不著陽光的地方,青苔迅速聚生,紅磚牆上逐漸只是一片墨綠,連瓦瓴屋頂上,也長滿雜草,盤根錯節的牢牢附生。
  站在「菡樓」的瓶形博古漏窗往下望,整個園子最後只剩下一片深深淺淺各色的綠,連僅存尚未被樹蔭遮蔽的水池,蓮荷也相繼枯死,池水凝成濃綠,靜止似的,得要細看,才識得是綠色浮萍,滿滿的擠滿一水池,重重壓疊無處動彈。
  便是在這滿園俱為綠色植物侵佔的初秋裡,母親咽下最後一口氣,臨終時留下遺言,希望同父親葬在一起。
  「我的責任盡完了,真是輕鬆呢!」
  母親最後說,平靜地闔上眼睛。
  林西庚如預期的當選臺北市營建公會理事長,朱影紅能更確知,他們的關係會繼續下去。只除卻,她發現自己不經意中懷有了他的小孩。
  林西庚對這將要來臨的孩子有著一般應有的反應。
  「很好啊!我們會有一個繼承兩家優點的小孩,他姓林。但也不會讓你們朱家丟臉。」林西庚一貫自信的語氣說。
  他的兩次合法婚姻生活裡,有五個孩子,三個男孩、兩個女孩,小孩對他不是什麼珍貴的天賜。林西庚還在他事業的無盡擴展中,想到子青的繼承問題還太早:他也很少花時間陪小孩,除了真正是太忙,他這樣堅信:「等他們長大,到可以分辨事情,他們一定會主動來找我的。」
  「孩子的媽媽可能因為對你不滿,不讓孩子與你接近,到長大就太遲了。」朱影紅女性憂心的說。
  「不會的,小孩會認同一個成功的父親,只要我一天成功,小孩自然會跟我,他的媽媽想左右他也沒有用。」林西庚斷然地說。「你不用擔心,事實會這樣證明。」
  許多年後,在朱影紅下嫁林西庚的婚姻生活中,朱影紅有機會證實林西庚所說。林西庚的兩個前妻,為著替小孩爭取她們認為應得的財產,不僅不曾因自身的憤恨離間林西庚與孩子,反倒,鼓勵孩子在林西庚前爭寵。那時候,隨著臺灣經濟持續暴發的發展,又開始新一波的房地產漲勢,一向以擁有大臺北地區大量土地見稱的林西庚,財產以倍數急遽擴增。
  由著林西庚對孩子一貫的認定,從確實懷孕開始,朱影紅即知曉,她肚子裡正孕育的生命,會帶給她挫折與困擾。
  我知道還不到林西庚會願意離婚來同我結婚的時候。並非林西庚對他的婚姻有所眷念,或對他的妻子、子女有特殊情愛,才使他不願再次離婚。對林西庚來說,每一次感情,只要認真,便大致以這樣的方式進行:女人、挑選居住的房子、每個月固定的生活費,然後是小孩。
  這些,有若必然的順序,林西庚得來都太輕易,不需要翻天覆地的在生活中造成變動,特別是還要離婚。
  林西庚再怎樣事業有成、有自信,都難以忍受那在他身後的竊竊私語:
  「一個結三次婚的男人,連家庭都處理不好,怎麼會有定性作長期經營,絕不會是個真正成大事業的人。」
  人們通常這樣說。
  我知道在這個以外貿起家,聲稱外來的資訊與習慣不斷被引進的海島,為人認可的事業成功的男人,慣例是維持一次婚姻,足以給外人交代(不結婚的男人,也令人以為不夠有常性)。至於婚姻外再有多少女人,只會贏得羡慕與恭維。
  我尚未讓林西庚感到我對他不可或缺,到他肯離婚來同我結婚,而直到那之前,我提出要求,不僅不可能達成,還只會使我目前的優勢盡失。至少,到此時此刻為止,我還未住進林西庚為我準備的房子,我的生活費用來自我的工作。我之于林西庚,仍然是追求的對象而非他豢養的女人。
  我必須維持目前的情勢,一當我成為林西庚豢養的姨太太,他再怎樣鍾愛於我,我也將永遠不得翻身。
  可是,在我作為一個女子的內心深處,卻為何有著這樣深潛的惶惑,那所謂「不可或缺」的一天,是否真有到來的可能?
  在確定懷孕的第八天,朱影紅經過幾番思慮,終還是決定告訴林西庚。
  雖然早期的懷孕毫無徵兆,朱影紅仍刻意的裝扮自己成為慵懶的准母親,她請假躺在床上,當林西庚夜裡來到她的臥房,重重香花中她露出于白緞蕾絲花邊睡衣的胸口軟酸甜媚。不是所有婦女雜誌、書報上的文章,都說女人在懷孕初期,會有異色慵懶的肉感!
  她微闔著長睫毛覆蓋的深黑略深陷眼睛,幾分無有力氣的述說她初為人母的不安,摟住林西庚的頭靠向她仍平坦的腹部。
  林西庚表現出了該有的歡喜,說他也早想要有一個她的孩子。他絕對願意負責,孩子會有他的姓氏,當然他也一定全力照顧他們母子。
  「你可以要任何東西,只要我買得到。」林西庚豪氣自負地說。
  朱影紅朝林西庚輕輕地微笑,真正倦累的闔上眼睛。恐懼來到心中,自此,她將不再有退路,等待著她的,會是怎樣的明天。
  她原可以有另個選擇,暗自拿掉小孩,裝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那麼,他們的關係會繼續發展,直到有一天,那「不可或缺」的時刻到來。朱影紅不是不曾作過這樣的考慮,可是那身體中懷育著林西庚孩子令她感到的密切聯結,使朱影紅以為,由此或可是個轉機。
  可是林西庚表示願意負責,全然不曾提及婚姻。朱影紅明白到,既讓林西庚知曉,她連獨自去拿掉孩子的退路都已斷絕,如果她執意如此,一定只有損及兩人間的關係。她唯一能作的,只有繼續懷育那體中的生命,在必須的處於弱勢中,爭取可能獲取的。
  朱影紅很快回復上班。新當選的理事長有隨著來的種種會議及必須表現出的作為,特別是與相關政府單位在法規、政策的斡旋。朱影紅靈巧運用她結合朱家舊有人派與林西庚企業王國新近建立起的網脈關係,讓林西庚在有關都市容積率的法案上,替建築業者爭取到更寬容的時限。新上任的理事長,交出了第一張漂亮的成績單。
  朱影紅日以繼夜的工作,白天在辦公室,晚上在各式宴客場合,那肚內的孩子,在懷孕的早期,奇異的全無動靜,不僅沒有嘔吐不適的征狀,連身體的變化都少見。有的時候,朱影紅以為,多半出自一張錯誤的診斷書,其實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只是在陽光燦爛的臺北市街,一個一時不易醒來的迷夢。
  反倒是林西庚阻止朱影紅過度的工作。他不知從何處得來的靈感,堅信他會有一個女兒。而他保證,他有能力,較朱影紅的父親,給予這將要到來的小公主較朱影紅曾享有更好的所有一切。
  林西庚的阻止使朱影紅想到,她是否借著工作,有意使那尚未成形的胎兒,失去子宮的依附,自然的流失體外。那麼,她即可以重新開始一切。
  然朱影紅不曾有這樣的機會,那胚胎在她的體內,安靜的、無有聲息的成長。它一定是在汩汩的吸取她體內的養分、餐飲她的生命、吞蝕她的精氣,在壯大茁長自己,日以繼夜不曾止息。可是,朱影紅除了算一天天過去的時日,知曉它必然還在那裡,身體卻仍不曾有明顯差異反應。
  朱影紅感到恐懼了起來。
  新任的理事長職務占去林西庚許多房間,房地產的營運,便有不少落入馬沙奧的直轄。對這位在公司佔有股份,早期同林西庚一起打天下的較年長男子,朱影紅一直客氣有禮的相待,除卻私下常同林西庚戲稱又高又壯的馬沙奧是「一堆」而不是一個馬沙奧。
  房地產仍在熱賣中,每有新的高價被創造出來。房價脫離一切經濟指數,像懸在空中不斷跳動的電動看板上的數位,成為海島上大多數居民的夢魘。
  一幢通常的三房兩廳四十坪公寓,早超過一個中級公務員一生全數的薪資。
  就在一片房地產的熱賣聲,在不少房地產商的借售中,馬沙奧開始將原被林西庚凍結的工地一一推出。年事稍長的馬沙奧,以一向穩健的作事心態,顯然嗅到房地產狂飆中的危機。
  「寧可少賺但穩賺。」
  在會議室的椅子裡坐得如朱影紅形容為「滿進滿出」的馬沙奧,堅決的說。
  林西庚則未置可否。
  朱影紅在林西庚的眼中恍惚看到恐懼。賣房子的時機關係著除了實質的巨大金錢差異,還賭上判斷力而來的成就感。與房地產相關的每個人都在綜合整體資本市場、政府動向,猜測房價可能的走向。每個人都可以是分析專家,但也沒有一個人有確實把握。
  只除卻每個人眼中都是欲望:等待著要賣到最高峰的價格,既已賣出,則期望房價立時下跌,以彌補不曾賺到的眼紅與判斷失誤的挫折感。
  而這一次,林西庚未曾表示意見,會議結束,馬沙奧執行他的計畫。
  重新推出的工地在不長的時間裡銷售達九成,房價雖未再見到整體激漲,但個案仍屢屢創出新高點,房地產停滯在一個高原波段,似乎短期內不僅無意要下落,還有孕育另一波漲勢的可能。
  馬沙奧明顯的感受到壓力。雖然林西庚一句話都不曾多說。隨著較多的時日過去,那早推出與晚推出的工地差價已達幾億,馬沙奧終於在公司員工一次歡宴中唱成爛醉。
  吃飯的是林西庚自設的一個海邊員工俱樂部,朱影紅在拼酒聲中獨自走到屋外庭院。秋老虎臨近尾聲,突然再展威力,海邊即使在夜晚,仍然腥熱。中國式蜿蜒的庭園圍牆有小小的瓦蓋屋簷,月光灑落屋簷,穿過圍牆不同的雕空圖案,不是十分確切的灑在一個傍牆站立的人影。
  「喝醉酒了哦!」朱影紅柔聲帶責怪的說。
  人影抬起臉來,是馬沙奧,他的臉正在雕空桃形圖案的陰影處。甚且在暗處,朱影紅仍能感到男子已酒醉不清的意識混濁。
  「馬沙奧。」朱影紅喚他的日本名字咬音正確,語聲輕柔。「你喝多了,回房裡去吧!」
  那一聲如此清確溫婉的名字輕呼,顯然觸動馬沙奧某些相關的記憶,他怔怔的看著朱影紅,眼淚汩汩的自眼眶流下。
  「沒關係的……沒關係……」
  朱影紅以日文斷續的說,那年過五十、平日總是擺著日式男性尊嚴的男子的眼淚,讓朱影紅不安。她伸手入皮包,拿出一疊面紙遞上前去。
  馬沙奧伸出手,原只似要接過面紙,卻極為突然地,將朱影紅一陣拉扯,帶向他懷裡。朱影紅的臉面立即觸到汗濕與酒臭混雜的一片軟塌塌胸肉,本能的以手去阻擋並出聲呼道:
  「是我,我是朱影紅。」
  男人略停下動作,有幾秒鐘似乎思維在混戰中,然後,語音不清的嘟喃:
  「我怎麼不知道你是朱影紅,朱影紅就失影紅,你給林西庚睡,……給人作小、作小……為什麼我就不能……不能……」
  朱影紅繼續掙扎,酒醉中特別是如此高肥的男子,氣力大得出奇。思維飛速閃過,她可以大叫,屋內就會有人出來幫忙,可是如此一來,當著員工面前,事情便失去回轉的餘地。馬沙奧是林西庚不可或缺的幫手,他的穩健對倔傲自負的林西庚有平衡作用,他的不愛出頭願居幕後,才可能與林西庚配合。
  思慮飛閃,朱影紅在知曉靠氣力掙脫不了後,放棄掙扎,也不曾出聲,想伺機而動。出乎意料,朱影紅沒有動靜後,男子相對的也不再拉扯,只擁著她向他懷裡,一再繼續的說:
  「給人……給人作小,你們不不是都一樣……一樣的貨色。」
  趁著馬沙奧不留意,朱影紅一矮身,掙離他的懷抱,原朝屋裡跑去,感到馬沙奧不曾追上前來,便改變方向,朝停車場奔跑。
  第二天朱影紅不曾上班,並很快地作成決定,要將這事情告訴林西庚。
  她知道他一向有極強的護意,就如同他個性中的自負與倔傲,要屬於他的一切都永遠只為他所有。林西庚當然也會倦膩,但必需出自他不再眷念而非為旁人遺棄。
  朱影紅告訴關於馬沙奧的舉動,寄翼著是刺激林西庚的嫉妒。他一定覺得被侵犯,而且這侵犯來自他最得力的事業夥伴,就算為著顏面,他也必得有所行動,來宣告她朱影紅只為他所有。
  而這勢將通使林西庚確定她的名份。
  朱影紅當然考慮如此作會危及林西庚與馬沙奧間的關係,然她以為,林西庚一向知曉馬沙奧對他企業王國的重要性,他極可能甚且不會提及這事,但會給她及馬沙奧一個交代,那便是婚姻。
  就算這事件真造成兩個男人間的嫌隙,她也無暇顧及。那肚內的孩子尚不能用感覺去證實,但最可怕的是它毫無疑問的一天天不斷地在增長,像揮除不去的夢魔,一天天加深重量,而且不需要太久,即會以外觀明顯的不同來拖累她。她朱影紅,還有她的姓氏及家族要面對,無論如何不可能在沒有婚姻的狀況下,去生下這個孩子。
  林西庚安靜地傾聽,出乎朱影紅意料的不曾暴怒,只是仔細地追問細節,究竟馬沙奧是否曾得逞。朱影紅有意淡化馬沙奧對她的侮辱,加強馬沙奧對她的愛戀,同時一再強調,馬沙奧連她的唇都不曾碰到。然後林西庚則不再言語。
  朱影紅暫時不上班,林西庚也絕口不提此事。幾天後,房地產界紛紛有這樣的傳聞:馬沙奧將離開林西庚公司。
  接下來消息被證實,一般猜測的理由是,馬沙奧決策錯誤,使林西庚短少了幾億的利潤收益。
  而業界對林西庚頗有微詞,一般皆認為,錢數目當然不少,但林西庚為這樣一筆錢,可以不要一個共同打排二十年的事業夥伴,不僅有傷厚道,也不像一個作大事業的人該有的作為。
  朱影紅輾轉聽來這些,甚且馬沙奧離去的消息,也並非來自林西庚口中。朱影紅知道,她已然失去了他。
  她絕沒有料到,他會為她作這樣的一個決定,當然,林西庚可能原就對馬沙奧有所不滿,想除去他,可是無論如何,整個事情仍是從她作導火線。林西庚可以舍去簡易的作法;給予她婚姻的承諾,而寧可作出這般重大改變,不僅讓朱影紅全然出乎意料,也使她清楚明白,經過這事件,她已絕不可能要到希望獲取的。
  朱影紅終於考慮離去。
  林西庚仍會給她電話、來看她,但不會開口要她回去上班。
  而且,在馬沙奧離開公司後極短時間內,政府對過度狂飆的房地產,開始有明確的緊縮政策,先是房屋貸款利率一再調高,而據內幕消息,接下來還將推出空地限建等等措施。敏感的業者,立即看到了房地產的跌勢。

  只要房價開始回跌。進入買方主導的市場,資金流轉的重要性便即顯現。媒體、專家爭相預測,許多結構不良的建設公司,在土地上積壓過多資金,銀行緊縮銀根後,將面臨財務危機,一波倒風勢將難免。
  房地產業界傳言紛紛,那家建設公司會首先不支,成了談論焦點。業界以輕率卻又帶妒意的口吻,紛傳林西庚的公司由於有馬沙奧剛大量推出工地所吸回的資金,將不難度過這個難關。
  可是林西庚卻為了先前以為錯失的幾億利潤,革除了這樣一位有遠見的功臣。業界的人以批評的口吻不屑地說。
  無需等到事情發展至此,朱影紅已然預知,馬沙奧的事件將在她和林西庚間造成難以超越的傷害,可是她全然無能為力。
  而林西庚一如他誇耀的個性,極為突然的,中止再打來電話,並不再露面。
  朱影紅在絕望中等待。
  時節步入初冬,又是臺北連綿不斷的冬雨,久盤的雲雨帶在北臺灣滯留不去,雨已接連下了近三個星期,還毫無停止的跡象。天真像破了洞般不斷傾下雨水,那雨不大,只是十分纏綿,根根絲絲接連不斷,編織成一張細密的雨網,盤罩著整個盆地都市。那盆地尤其容易積鬱水氣、匯結水流,沉沉的灰色天壓著沉沉灰色的雨水與街巷。
  朱影紅坐在二樓,從落地富看雨中一院子傾倒的野草。持續的雨的重量終還是壓垮那原精壯的綠草,折伏下來浸泡入水中,潮透後腐敗,闊長葉片絲粘泥黃,透出絲絲腥氣。她已有近一個星期幾乎足不出戶,這一回並非等待電話鈴響,只是大部分時間坐著,面對那雨中的庭院和一院子腐爛的野草。
  一整個星期過去,朱影紅第一次拿起話筒,透過總機、透過秘書接通顯然懷帶疑慮的Teddy張,簡單地說她希望見到他。
  中午時分兩人在過往常去的一家小咖啡館碰面。座落在巷道裡的小咖啡館絕非時麾臺北人的新潮去處,甚且說不上品味或精緻,只是社區一處賣簡單速食、三明治的小咖啡店。Teddy幾次帶她來鄰近一家休閒賓館,朱影紅留意到這小咖啡館,便喜歡較約定的時間早到,獨自坐下來喝杯咖啡。這小咖啡店於是成為到旅館與Teddy作愛的中途站,用來串起辦公室與休閒賓館,仿佛作為一個轉捩點,在此真可以將需要轉換。
  Teddy較預定時間到得略晚,看到坐在角落裡抽煙的朱影紅,她削瘦許多,原深陷的大眼睛似乎更深更沉,卻躲著憧憧陰影,不安中隨時準備要逃逸。他問她可好,找他有什麼事。淚水濛上朱影紅雙眼,Teddy不能確定是從來少抽的煙薰到她的眼睛抑或全是淚水。
  他建議她到那休閒賓館,好似只為避免她當眾流淚。她亦無甚思慮的起身,平常地跟著他身後離去。
  他們一起進入鄰近那家在巷道的賓館,而不似過往分別進出再以假名姓經櫃檯聯繫。取鑰匙與等待電梯時,分別有休息完後的男女要離去,相互照面時朱影紅也俱不曾稍事回避。
  然後他在極短的一、兩分鐘時間內使自己達到高潮。
  「我說過,你有一天,一定會再來找我。你當我是什麼?給你泄欲的工具?門都沒有!你要搞清楚,一直是老子玩你,不是你玩老子。」
  「我告訴你,下次不用再給我打電話了。你找別人,我是不會再來了。」
  極度的屈辱使朱影紅感覺中眼睛應該是有著眼淚,可是抬手去拭擦,淚水竟連溢出眼眶都不會。
  朱影紅很快地穿戴好衣物。倒是下到一樓櫃檯,為櫃檯的服務人員阻住,原來Seddy甚且連休息房錢都不曾支付。
  在巷道出口朱影紅攔到一部計程車,坐定後安靜的說出一家在中山北路的婦產科診所名字,年輕的司機從後視鏡瞥她一眼。朱影紅轉頭望向窗外。
  寒冬又下著小雨的夜,天一定早就沉黯了下來,但直到司機在戶山北路找尋著日光燈照亮的診所招牌,朱影紅才赫然發覺,一街早亮起璀璨的霓虹市招,穿過都市微雨的夜,流離輝映。
  醫生是個五十來歲的留日醫生,前不久朱影紅才陪同一個女友來過,一切都順利的進行,朱影紅要求全身麻醉,醫生瞭解地點頭應允。
  醒來在恢復室裡,朱影紅撥通了林西庚辦公室的電話,聽到整日工作後熟悉的男子倦怠聲音,她未曾多說,只和緩地一字字道:
  「你放心,我沒有要纏你,我只是要告訴你,我剛拿掉我們的孩子。」
  林西庚趕到,看到脂粉脫盡、顏面慘白的朱影紅。她明顯的削瘦,但十分安靜,整個人有種鬆懈的、甚且是茫然的坦然,好似過往支撐她的所有一切,俱已離她遠去,她不來自朱家,也不曾是他最得力的事業助手,她只是一個女子,甚且不再有過往氣勢的美麗。
  他緊緊摟她入懷。
  「我會對你有補償,我會安排的。」
  林西庚顯然對女子那無所欲求的沉靜,霎時間反倒不知如何回應,只有慌亂中本能地喃喃說。
  幾天後他暫時擱置下公司所有的事務,陪同朱影紅回「菡園」暫住,在「菡園」旁小山的相思樹林裡,林西庚以他一貫誇耀的語氣,要朱影紅嫁給他。
  於房地產明顯的跌勢中,各個建設公司都中止或暫緩新推出的方案,原已趨平緩的市場,便開始清冷下來,林西庚在「菡園」,雖仍以電話遙控指揮臺北的公司,可他一點也不著急。他明白自己占盡優勢:他手中有大筆資金可以俟機再作進擊。由他的估算中,這波房地產的跌勢方開始,他有的是時間可以等待。
  在勝算中林西庚按捺不動,僅將過往的方案計畫逐一完成。
  「現在要能守,以免減少已有的優勢。」
  他同朱影紅解釋,陰鷙而篤定。然他暗地裡仍放出風聲給一些可靠的、具實力的房地中間人,只要一有任何財務結構不佳的房地產公司,支撐不住得低價釋出房、地,他立即能得知消息。
  在「菡園」裡,林西庚鬧鬧的有著時間,那頹敗園子一園的衰亡,便令林西庚感到不悅,以及不安。
  其時「菡園」內最高的「望海樓」已於地震中傾塌,不僅樓上全毀損,一樓也只成斷垣殘壁。前年接二連三來襲的颱風,更吹卷走大半亭閣軒榭的瓦片屋頂,連「菡樓」二樓的屋頂也被吹裂漏水,只有「枕流閣」在年老的閹雞羅漢極力維護下,仍保存昔日形樣,還可以居住。
  林西庚先是隨著朱影紅在園子裡四處遊走,看朱影紅專注地撿起掉落的花窗雕花,加以注明收藏在屋內,重釘牢柱頭雕飾,或支撐已開始傾斜的門媚,期能使整片牆不至傾倒。
  林西庚以他的氣力,協助著她,卻不能不感到,回「菡園」前後,朱影紅顯然的變化。她先是明顯的不再以他為中心、一切配合著他生活,事實上,回「菡園」純是朱影紅的決定。她亦不再刻意的以他的喜惡來說話,甚且對他所說,也不甚在意。
  那是當林西庚於冬夜清冷的月光下,面對一園子憧憧樹木陰影盤踞、高過人腰的叢叢聚生雜草時,有意重拾她臺北住處的相熟話題,玩笑地說:
  「你真奇怪,走到那裡,都有這樣一園雜草,再來害怕。」
  朱影紅只安靜地看著他笑笑,不曾有其它回應。
  甚且在穿著上,她亦一舍平日他喜愛的柔媚衣物,回復他初識她時常愛穿的黑白顏色。只那蕾絲似乎是她永遠的最愛,在白裙裾的裙擺、黑毛衣的領口、白襯衫的袖口,便仍有那編織繁富密細的一圈蕾絲花邊、重重鑲飾。
  朱影紅還帶牡丹回「菡園」,除了作三餐,牡丹幫忙著在園內四處收拾,夥同閹雞羅漢,他們對「菡園」的熟悉與種種相關記憶,每令林西庚感到不自在。而且雖僅存牡丹、閹雞羅漢服侍,兩個年老傭人舊式的忠心、規矩與氣勢,在在使林西庚意會到朱影紅真正的尊貴,雖然他以往不是不知道她來自朱家。
  幾天後林西庚原就待回臺北,但朱影紅那逐漸回復的尊貴自覺在彼此間產生的疏離,使他恐慌著離去後即將與朱影紅全然斷絕關聯,並使她從此高不可及的疑懼,林西庚拖延著時日。
  為打發時間,為適應夜晚沒有酒廊、鋼琴酒吧的生活,林西庚開始在那荒廢了的園子裡四處遊逛。一開始,以著他自恃的從事多年營造、對空間有的清楚認定與方向感,林西庚認為並不難掌握那園林,卻是一當置身其中,那園子竟有如迷宮,迷迷離離的幻化起來。原就不熟悉的閣台樓亭,特別在殘敗後,竟處處看著相似仿佛,每每以為已走了不少距離,卻猛然方領悟到,只是在幾個樓閣、院落間繞轉。
  那下午林西庚於園內四處環繞,憑藉著「菡樓」的高度為指標,好不容易重尋回「枕流閣」,朱影紅在清理著大樟木箱子裡的相機。林西庚一把拉過她。
  「這園子讓我繞來繞去老走冤枉路,我就不信邪,走,我們到後面的小山上,從高處看配置,我就不信這園子還能有什麼花樣。」
  朱影紅微微一笑,盈盈站起身帶領著往前走。
  他們走繞「枕流閣」前的嘉平白石平臺,朱影紅彎拐入右手邊一條小岔道,幾番在堆石林木間行來,步上「長虹臥月」旁的回廊,再順著回廊柱前走。
  林西庚則在「長虹臥月」前停下腳步。小山在「菡樓」後方,「菡樓」與「枕流閣」間,隔著「菡園」的大蓮花池,依照方向,該走的與回廊正是不同的方向,林西庚便不理會朱影紅,逕自朝與回廊相對的步道走去,希圖在朱影紅前先到抵「菡樓」。
  那步道雖為蔓草遮掩,中間的踏石仍有行走痕跡,林西庚小心尋著腳下青石踏石,一路彎拐卻明顯越來越偏離「菡樓」,不一會來到「鑒真書齋」前的一小方院落。
  氣急中林西庚又不肯服輸循原路回轉,看「鑒真書齋」旁亦有一道回廊,想那回廊該條條相通,便穿過院落想上回廊,哪知一到院落盡端,才發現院落與回廊中尚有矮花牆阻隔,而且四處遍尋不到缺口,僅正面對「鑒真畫齋」有一月洞門,不知要引領往何方。
  是為照牆的牆高度只及胸,殘破的牆身上仍可辨有蝙蝠形的漏明窗,身量頎高、長手長腳的林西庚原待翻身跨過,但那殘敗的園子仍自有著一番不可淩越的氣勢,林西庚四下環顧,終究循原路折回。
  來到「長虹臥月」,遠遠的便看到朱影紅閑閑依在欄柱,她的白衣為冬日寒涼的風翻飛,她顯然一直清楚明白,他一定只有再回轉,氣定情閑的兀自等待。
  從小山高處俯望,「菡園」在郁焦蓬發的園內樹木枝葉掩抑下,那已然殘敗的亭臺樓閣,不見衰勢,綠色的林木張羅成一張綠意盎然的樹海,圈圍住褪色的畫棟,遮掩起殘倒的屋脊馬背,自成一個甜溢安詳的王國,倘若時間至此靜止,那園林真可為樹海包圍,等待百年後,才從睡夢中重新醒來。
  兩人自然絕口不提孩子。只從高處俯望,不期然中朱影紅沒什麼意識的閑閑說道:
  「想想我在這園子裡出生的,我……」
  霎時間止日,又感到不妥,便忙亂接道。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回,當時極具權勢的陳姓將軍,也曾到『菡園』作客。父親在『菡樓』請客,大概為了顯示家庭氣氛,我也上了桌。」
  回憶歡悅了朱影紅顏面,也平撫了紛亂語意。
  「我父親,有時候,挺洋派的。」
  林西庚附和地點點頭。
  「第一道菜上冷盤,我謹記家裡的教示,好不容易等到大人動筷子,我才跟著挾分到我碗裡的菜。小孩子,先挑不喜歡的吃,心想要把好吃的留待最後,哪知道,不一會,大人全放下筷子。」
  林西庚出聲輕笑了起來。
  「自然不敢再吃,跟著放下筷子,再一會,侍候一旁的人,就把盤子收走了,裡面全是我最愛吃的。」
  「你那時幾歲?」林西庚問,眼中滿是憐惜。
  「不太記得了,總之是上小學前。」
  「還記得喜歡吃什麼被收走?」
  「這我倒記得,是腰果。」朱影紅臉面上有著近乎童稚的嬌憨,語意中仍懷滿惋惜。「那一桌酒席,我就等著吃那一道腰果。」
  林西庚先是無盡溫柔的微微笑著,然後,極為突然的,他意氣風發地接道。
  「你父親讓你生在這個園子,在這個園子長大。而我,我要幫你把園子整個修復,以後,我們的孩子,也會生在『菡園』,在『菡園』裡長大。」
  無備中又全然出乎意料,朱影紅抬起眼睛,慌亂地看著他。
  「所以,我要你嫁給我。」
  林西庚匆促但一貫決斷地說。
  朱影紅直直盯視眼前的男人,那片刻立即臨上心頭的是,她好似從來不曾愛過他。
  穗穗白茫茫的管芒花,漫天漫地、無有止盡的展現在朱影紅眼前。
  雖已臨嚴冬,那遍山營芒花仍盛放,穗穗狼尾似的巨大花白芒花,四處叢生,沾染整座小山一片花白。於是,乾冷的冬季裡,北風吹進園子裡的,便是夾在風中飛舞的芒花絲穗,小小的種子包圍一圈灰灰白白的長絨毛,四處浮沾,風盡後落在「菡園」四處一片各種綠顏色上,落在蓬勃滋生的野草、落在牆上的青苔、爬山虎,落在茁壯高大,幾乎遮掩去屋宇的叢生大樹上,沾染得綠色上一片浮白。
  ……終於看到生平第一場雪,立即想到的卻是,小時候在「菡園」,也看過一場「下雪」。
  小學三年級吧!記得是個冬日下午,起一陣狂風,便也是漫天這樣一片浮白,我當時心中想著,大概就是ゎ父樣講的在日本、德國,看到的下雪的景致吧!忙著要到園中要抓雪,那知抓在手裡的是一把把管芒花,真的,是那灰灰白白有絨毛的芒花,花身極幹,握在手裡我沒什麼感覺,手一松,它們又隨著風飛飄起來,漫天漫地,極目四望,俱是一片花白。
  ……
  從沒聽過營芒花可以多得漫大飛飄如同雪花,ゎ父樣也完全沒有這樣的記憶,是不是綾子想家,才會看到下雪有了錯誤的回憶?
  然我一生久居「菡園」,最近方體會能從小處觀看,竟為園裡諸多奇異景致,一些小事件怦然動心。世間奧妙無窮、事事盡有可能也盡不可能,我不敢說綾子是否特具福報,以致看到芒花飄飛一天的少有殊相,或者,一切如同這大千世界,只是幻想。
  年歲漸大,最後總要想,人生前世今生,種種因緣果報,似乎早有定數。仍記得綾子小時候有一回差點被「青竹絲」咬到,綾子曾說死就是會看不到ゎ父樣、ゎ母樣,還加上說會看不到「菡園」。綾子生在「菡園」、成長在「菡園」,自然也歷經「菡園」的種種變革。
  綾子一定記得,那年放火燒山,風卻突然轉向,差點使「菡園」付之一炬,只有綾子相信,火燒不到「菡園」,因為,綾子是透過相機左右錯置的鏡頭來看放火燒山。
  而「菡園」也果真無恙的逃過那次火劫,是否綾子與「菡園」間,自有某種牽連?而這先祖歷經數代經營,方始建造成形的園林,又是否會帶給綾子一生,怎樣的果報,與綾子間,又是怎樣的一種因緣?
  我這一生,圍居「菡園」長達數十年,卻始終不曾見到綾子信中所言,漫天芒花浮白的殊相,冥冥之中,莫非自有安排,人生因緣果報,難以定論。或者,綾子當年所見,終也如同這漫漫人生,只不過是種幻想,即使真有芒花漫天如雪,終究仍是芒花落盡,一切種種,有如不曾發生,無來亦無去,只是這大千世界,迷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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