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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盛夏的臺北市,暑熱在盆地形的都市里,充盈著,無處不在的彌漫。位處亞熱帶的近海都市,沉沉壓罩著的,便是悶熱與水濕。
  盆地地形似乎更容易累積具壓力的熱,濕淋淋、悶悶的圈住整個都市,像無色無味的透明淺膠,充填、裹住都市高層建築、密集住家群、婉蜒街道,沉沉的永遠溢不出盆地的範圍,一切都有若膠著。
  到了夜晚,太陽暫時失去熱力,偶爾的,有微風來自都市邊緣的小山間,那一鍋盆地靜止的熱氣略略的會動搖起來,卻是剛離火的一鍋滾水,表面微略有水波翻滾,熱氣仍深埋在裡面,穩穩不動。
  那熱氣永遠不止息,地處亞熱帶,白天、黑夜溫差不大,白天侵佔、盤踞著都市的熱氣,夜裡還是不肯退讓,仍維持就近的守候。像一匹巨大的獸,吞吐著火氣,晝夜不止。恒久的在盛夏的幾個月間,永不退讓,永不鬆手。
  夜裡的中山區,臨靠淡水河方向,一區尚保留疏疏落落幾家美式小酒吧的角落裡,少見閃亮的霓虹燈招牌,只有黑色木板燒燙出黑朴朴的英文字,就著城市深夜仍不滅的街燈。
  有家店招Red Wood特別清楚可見,是隔鄰的理髮店粉紅色與綠色的巨大霓虹招牌,投過來曖昧的粉紅燈光,正照在RedWood兩個花體字上。
  時候已近午夜,星期五,有些外商公司的週末,屋子裡幾張桌子有四、五分滿,大多是男性,明顯可辨的上班族,洋公司剛起步的小職員,下了班,領帶還掛在脖子上。
  角落的吧台是改良過的臺灣式,較短,沒幾把高腳椅上坐著三兩個白種人,悶悶的抽著煙,本地人沒有人坐吧台的習慣,他們同朋友一起來,喜歡面對面坐。
  冷氣倒很興旺的開著,一屋子煙霧絲絲凝聚,緩慢的才擴散u震天價響的樂聲裡躁急的歌聲,聽不出是男是女,悶悶的像含著一嘴東西又拚命叫喊,終究沒什麼力氣。屋子裡的人,甚且面對面坐著,要談話也得大聲喊叫,便都閑閑坐著,有些不知所措。坐不住顯無聊的人,眼光茫茫張望。
  突地推開門湧進一夥人,五、六個,為首的個子矮小、瘦弱,二十多歲,穿著背心式的無袖黑色T恤、牛仔褲,胸口掛著一張直幅長形大紙牌,足足有一公尺左右高,遮絆到他的膝蓋下,白色的紙牌不知用那類紅色顏料,光閃閃的寫著血紅的兩個豔色大字:

           Help Charlie

  最下端倒有一行中文字,橫著從左到右寫著:

            查理病了

  不知誰突地關掉音響,驟來的靜寂使原本張望、背對的人都齊轉向門口。為首背紙牌的年輕人這才緩緩的走前來,身旁立即跟臨上一個看來更年輕的高個子男子,他同樣穿著無袖T恤,累累的肌肉鼓現在他的前胸、肩部與手臂,塊塊可見,然這般高壯的男子,神色間竟有幾分羞怯,他的手中握著一個高桶的鐵罐,隨著搖動,傳出鏗鏘的錢幣碰撞聲。
  「查理病了,我們籌錢幫助他。」他說,北京話咬音不是很清楚,四聲的重音不准,以致聽來都像輕音,仿若外國人講北京話,但聽來虛假,很明顯的故意裝作。
  吧台裡的酒保是個看不出二十幾歲或已上三十的女人,長相平庸,臉上禮貌性的有著淡薄脂粉,很顯然的雖然在這類場合工作,她賴以取勝的並非姿色,果真當她一開口說話,精明卻又歷盡一切的不在意盡現臉上。
  「你是Lighting House(燈塔)的小沈嘛!」她說,稍略停頓又接道:「Charlie不是你們的經理?」
  「是啊!他現在在醫院裡……」
  一個端酒的小妹不待小沈說完,突地大聲叫出:
  「哎啊!不就是得A.I.D,S.的那個!」
  有片刻靜默,然後轟的一屋子全起了說話聲,只有小沈的聲音勉強透過重重音浪,疙疙瘩瘩的在解釋:
  「Chadlie is sick,We wanna help him.」
  靠人口處一張桌子,坐著三個男子,當中一個襯衫扣子解開,一條寶藍紅紋領帶仍吊在胸口,臉面因酒意脹得通紅,摸索著掏出皮夾,用也為酒染紅的一雙細白手,夾出一張百元紙鈔。
  「TO臺灣第一個A.I.D.S.病歷。」他含混的說。
  小沈忙走上前來,舉起鐵罐,鈔票無聲的沒入罐中。
  「謝謝,Thanks,謝謝,Thanks……」
  新進來的那群人紛紛說。
  陸續的有人捐錢,人聲混著酒意,鈔票在空中飛舞,偶還夾雜吱吱呵呵的笑聲,不知怎的竟有著十分歡喜的意味,像場同樂會臨終的樂捐式摸彩,每個人都玩耍得極為盡興,原先的無趣、沉悶與不帶勁盡失。特別當有人將口袋裡的大把硬幣,鏗鏗鏘鏘的朝鐵罐扔,製造出種種聲響,錢幣聲混著一屋子的囂鬧,更是熱鬧。
  囂鬧持續,直到小沈繞過全場重回出口處,吧台旁一桌,才有人揚著聲音說:
  「得A.I.D.S.是天譴、上帝的懲罰,還會傳染給別人,不捉到牢裡就太好了,還敢要人捐什麼錢。」說話的也是個上班族模樣的年輕男人,語氣極為淡漠。不知因酒精作用或原本如此,臉色一片青白。
  閃過小沈眼中一抹深沉的恨意,瞬即消逝,神情轉為倉皇。
  「臺灣第一個A.I.D.S.病歷。」他說,謙卑且哀憐,全然忘了剛進來他一口輕重音不分的外國腔中文,此刻北京話中甚且還帶了臺灣口音:「我們同Charlie一起工作,我們就不怕被傳染?Tell You true,怕死T,可是我們要幫助他,救Charlie就等於救我們自己。而且, just think,臺灣第一個A.I.D.S.病歷,有歷史意義的吧,我們要借這個機會,為臺灣的Gay,找到一條新的出路……」
  「我捐錢。」
  坐吧台的一個白種人,用咬字清楚的中文打斷小沈,一面拿出一枚五元的硬幣。他原就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又將手高高舉起超過頭部,全場眼光一時齊集中向他,他則展示手中的五元銅板,一會才魔術師表演式的突地鬆手。
  由高處下落的銅板鏘的打中鐵罐邊緣,極清脆的聲響,然後,無聲息的落入罐中。
  「Thank,Thank。」
  小沈仍用先前謙卑、倉皇的聲音,連連稱謝。看看再沒有人捐錢,同吧台的女酒保抬手致意,算是招呼,一夥人很快退出。女酒保端坐吧台內,連眼睛都來抬一下,僅牽動嘴角給出一個笑容算是了事。
  拉開的門尚未全然合上,熱門音樂也還未開始,座中一個女子甜美的聲音,快樂地笑著在說:
  「他們說不定是一夥的,You know,都是那種人,真可怕!It's terrible,The world』sup side down!」
  沒有人回頭。
  出了Red Wood,夏夜的炙熱迎面襲來,黏膩的熱氣立即周圍上身,原才為冷氣吹幹、封住的汗腺,重碰到熱氣,汗漿被引導似的加倍補償湧流,身體在片刻汗濕了,熱氣加上體溫,那汗迅速變熱,溫溫的裹緊一身。
  「Damnit,他媽的,呸!」小沈舉起右手擦掉額上的汗。「那老外也真拿得出來,真好意思,哼!五塊錢,美金一毛,一個Dime,要瞧不起人也不是這種作法,真他媽的。」
  沒有人接話,他們一行走過對街,穿進一條小巷道,兩旁各式大大小小的霓虹招牌彙聚,燈光像一條多顏色的河,在不寬的巷道裡,泊泊的淌流滿一街。
  「人家捐了就是好意。」背紙牌的矮個子男人小心翼翼的說。
  小沈手指叩的一聲敲中矮個子腦袋。
  「你賤啊!看到外國人,魂都沒了……」
  不長的巷道瞬即走盡,來到車輛湧流的一條大街,一面巨大的電視牆,光閃閃的迎面阻住整個視線。
  「哇噻!」一夥人出聲驚叫。「真正點!」
  二十八時的電視機,以六X六的數目,滿滿的排踞一家電器經銷商的店面。時候臨近午夜,正播報晚間最後一次新聞,畫面裡一處亭臺樓閣,矗立於水邊,彎長的柳條隨風輕輕飄搖,掠過水處,漣漪圈圈點點。那亭台景致原本細緻,經三十六個電視螢光幕一齊播放,重複、接連出現的樓閣、水面、柳條竟綿綿延延、無止無盡,一片繁華興盛的富麗景象,仿佛千千萬萬年,幾十幾百代,總是那柳條觸動水面;總是亭台、總是樓閣,牽牽連連不斷。而看久了後,那柳條、那水面、那亭台,特別在動態中,竟似每個畫面呈現的都不一樣,迷迷夢夢的全幻化了起來,成了三十六處不同的景致,迤迤邐邐、永不止息,一處水湄過後是另一處水湄,一台樓閣過後又是另一台樓閣。一時,那三十六個電視畫面,竟似綜合成一片錯綜迷離的巨大、無止無盡亭園。
  旁白的是電視新聞播報員咬字清楚、職業化的平穩女聲:
  臺灣著名的世家,鹿城朱家,後代子孫朱影紅女士,完全依舊時規模,將祖先兩百年前興建的「菡園」修葺完成,原作為私人園林多年。最近朱影紅女士成立「菡園管理基金會」,將「菡園」捐給基金會,以便開放讓更多人能欣賞到這臺灣少見的園林。今天舉行捐贈典禮,許多政府官員、鹿城士紳,都到場致賀。
  畫面轉移,亭臺樓閣不見,全景鏡頭是一片人潮,鏡頭接近,落到一個女子上半身。一時,三十六個螢光幕上,全是近四十歲的一張女子臉面。
  那女子有一雙較東方人略凹陷、深幽美麗的大眼睛,以致雖不挺高的鼻樑,仍使臉面有分明的輪廓。下唇略厚,但由於上唇極薄,反倒有種無庸置疑的、肉感的風情。只不知為什麼,在她略削瘦的臉面上,有一種超過年齡的焦躁神情,使她顯得十分急切,她穿著一件白色鏤空花的蕾絲洋裝,剪裁簡單,尖領、袖口微蓋過肩臂。質地細密、柔軟的蕾絲,便自然的、略略垂下在臂膀處。一條同樣花色的白色長巾遮繞過頭部,再有一端垂向胸前,而仍有大簇大簇的黑髮,自壓抑的鏤空花長巾中探出。夏日早晨的微風輕翻髮絲,耀眼的陽光自樹梢探過,白花花的亮光輝耀在她的蕾絲長巾、衣裳,在她領口處戴著的一顆有十幾克拉大小的鑽石上。
  旁白職業化的聲音轉為溫婉、甚且含帶笑意。
  朱影紅的修復「菡園」,得力于她的丈夫,建築業鉅子林西庚。傳聞兩人結婚時,林西庚答應以修復「菡園」為送給愛妻的結婚禮物。
  鏡頭一直在拍攝到場的政要、士紳,然後跳接到一個四十多歲男子臉部特寫。年輕時一定十分俊美的臉現在微略發胖。卻更有一種篤定的,幾乎是目空一切的自信,薄而線條優美的唇緊閉,高鼻樑上的眼鏡緩和了嚴厲,平添幾分文秀。陽光下鏡片閃著反光,看不清眼睛神情,顯迷離、陰鷙,但在他獨特的、絕對的自信中,總還不失草莽的豪獷,特別當他微略轉動頭部,高抬起下巴四處眺望時。
  旁白的聲音回到原先平穩的念稿方式:
  「菡園」建于清道光年間,占地十幾公頃,取四周山陵作景,饒有山林之趣,園內樓臺花木,有聚有分,建築物高低曲折,玲現可取。「菡園」以一個養滿蓮花的大池為主,旁有疊石、飛瀑,四周圍繞蹊徑、回廊、高閣、亭台、遊賞其間,可使心與物之靈,優遊往來,心物合而為一。
  鏡頭停在一個八角洞門前,紅磚鑲成的洞門框出一塊奇石與一叢矮竹,鏡頭快速穿過,來到一長條回廊,綿長的回廊彎拐曲折,似無有止盡。鏡頭又新搖向一池蓮花,朵朵各色蓮花後面,是一處高樓,高樓邊一回轉,是亭台、是樓閣、是飛瀑。
  鏡頭越行越快,在三十六個螢光幕上,穿行過重重花木、簷綠瓦、紅磚白牆。原只注視一個螢光幕,又不願錯過整面電視牆,視線流轉間,那三十六個螢光幕齊迷迷離離的幻動起來。趕快回轉視線到原先螢幕,畫面已然改變,不免又暗自擔心在換轉視線中,不知錯失了那些鏡頭。於是,在追逐三十六個螢光幕中,眼中景物,無窮無盡的幻動變化起來。
  「哇噻!真像個迷宮。」小沈揉揉眼睛說。
  「趕快,我們還要到下一家。」
  有人催促,背紙牌的小個子轉過身,襯著背後三十六處畫面的園林山景,那幾個血紅的大字更豔色的驚人,紅油漆光閃閃的像打在螢光幕上的字幕:
  Help Charlle
  以及最下端的一行中文字:
  查理病了
  而在那夏夜裡,臨近午夜,仍然高溫、濕熱的空氣裹住那一段大街,一街車水馬龍,喇叭聲混著引擎轟轟聲,兩旁霓虹燈彙聚成一條各色燈河,人行道上擺設的小攤上,仍然人聲吵雜。而在這喧嚷、紛亂、多色彩的臺北市大街,一大面電視牆上,三十六個畫面裡兀自有風吹動流水、翻動柳葉,兀自有亭臺樓閣、飛簷綠瓦、重重複複、幻幻化化似永無止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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