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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他和巴文夫婦都同時告辭了,安晴抱著心心,亞德趨向前去,在媽媽的懷中吻著她的女兒,他抬起頭來對安晴說:

  「有什麼事就找巴文。」

  又對巴文說:

  「你得多替我照顧心心,在你太太還沒有生兒子以前。」

  巴文笑了,新娘子趕快躲在丈夫的身旁,咯咯咯的嬌羞的笑著。

  終於離開臺北,離開有梔子花香的小巷,離開安晴母女了。台中的生活,在初去時,確實是不習慣的,算一算,他在臺北住了將近十年了呢!如果不是為了解除感情的自縛,恐怕還要住上十年嗎?真說不定。

  到了台中,他雖然天天思念著心心,但是他故意的不寫信去,要試試自己到底能支持多久,結果是過了兩個多星期才寄出兩封信,當然是給巴文和安晴的,但是他立刻接到他們的回信了。安晴的信簡簡單單,她沒有很高深的文筆,可見得受的教育程度並不頂高,起碼她祇是個普通的家庭少婦型。

  巴文的信倒長些,除了報告一些公務上的事以外,也談到安晴母女,他說他真的「受人之托」多去看了這娘兒倆兩趟,他說安晴還是念念不忘亞德對她們母女的照拂,和她們依依不捨的心情,又說心心胖了些,都很平安。

  看巴文的信,亞德倒覺得心酸了,很不好過。他想他在情感上是應當繼續照應這小母女倆的,他應當把安晴當做自己的妹妹看待,把那個成年不歸的海員,當做一個沒出息的妹婿看待,那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照應她們了。為什麼當初不能這樣想,而把自己陷入另一種感情的泥沼中,弄得好像在泥塘裡極力的拔腳逃跑,惟恐陷進更深的泥淖中。

  又過了些時候,他才寄信給心心。並且買了小衣服寄給她,因為兒童節到了。

  等到安晴再回一封道謝的信給他以後,他們就斷絕了信件的來往,他只是幾次在巴文的信中請他代為問候她們母女,等到巴文太太真的生了兒子,就連巴文也少來信了,據別的同事來說,巴文在家裡當「孝子」呢!

  可是就在亞德來到台中兩個月以後的一天,忽然接到一個陌生者的來信,字體他不認識,用的是公司的信封,當然是同事了,他打開來看,除了一張信紙外,又附帶著兩封香港的航空郵簡。看那張信紙,才知道是李處長寄來的,他信上說,亞德所住的單身宿舍,現在因為調走的調走,結婚的結婚,偌大一棟房子,竟空閒了,於是公司決定加以修葺改裝,他全家住進去。在打掃亞德原來住的房間時,搬開書桌,發現書桌後板夾著一封未拆的信,想像失落已久,另一封是新寄來的,現在一併隨信寄來了。

  亞德急忙的檢視兩封航空郵簡,果然一封是舊的,上面沾了塵跡水漬,看看日子是三四個月以前的了,他很奇怪,怎麼沒收到這封信?而落在書桌後面去夾住?那只有從窗子扔進來,或許會那樣的,什麼時候從窗子扔進信來呢?老陳幹的事?哦!他想起來了,那時他正病著,可不是?他正發高燒昏迷著,信件才被亂拋的。

  他打開了先來的一封來看。他的臉漸漸的熱起來,感情激動著,心臟跳動著,那上面是香港老朋友告訴他的確實的消息,淑貞已經在四年前逝世了,死在娘家,所以女兒跟著外婆舅舅居住……

  亞德看到這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從頭看一遍,還是不錯,很簡單的話,淑貞確實是已經死了!

  他扔下這第一封信,久久的茫然著,不知道該從那兒想起?他從來沒想到淑貞還活著的,因為在臺灣的每個大陸上有家的人,都要有一種家人已不存在的心理上的準備,但是亞德沒想到這事實真的擺到他的面前時,他又不相信它的真實性了。

  怎麼會死了呢?如果他要在四年前想到接她們出來的話,淑貞到現在還是個大活人吧?

  他起身到窗前,凝望窗外許久許久,從黃昏到天黑,他沒離開窗子,也沒再看另一封最近來的信。他在想什麼,思想卻不能集中。東一頭,西一頭的,他想到淑貞的一切,良心彷佛很受了譴責,但是他又茫然的覺得這是很久的事了,是不能怪罪什麼人的事了。

  就這樣反復的,他想到天黑,才把自己找回來,打開燈,再看第二封信,最近來的。那上面說,前信報告淑貞的死訊後,繼續又向大陸詢問秋美的情形,是否可以接出鐵幕,現在有了回信,說是可以有辦法的,所以現在問亞德的意思怎麼樣?並且安慰亞德說,愛妻雖然沒有了,有了愛女在身邊,也未嘗不是愛妻的影子的復活,請他不要難過。

  愛妻?亞德自問著:他什麼時候愛過淑貞呢?像這樣一直不知道應該在一生中好好的愛著自己妻子的男人,除了他和安晴的那位海員外,還有誰?巴文開始就愛妻子,為了娶妻,他犧牲了留學的機會。李處長去年才過的銀婚紀念,還有張三、李四……都是夫唱婦隨的。他這一生幹什麼來著?等到妻子死了四年之後,才千山萬水的想起應當廝守來了!他有什麼出息呢?他怎樣挽救自己失去的人性呢?

  除了把女兒接來。

  他算秋美的年齡,有十五六了,是的,有十五六了,他想到這兒,不由得向眼前的空間望瞭望,想像中那個十五六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是怎樣的高?他離開她時,才是個牙牙學語剛會跑跳的女孩子,不就是心心那樣麼?現在呢?十五六了!他將有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來做他的女兒,解除他的寂寞,並且這是他的責任,他已經沒有責任很久了!

  很快的,他寫了信給香港的朋友,要請他務必設法把女兒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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