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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七

  就正在亞德請調的時候,要換新局長的風聲也就傳出了,而在他請調成行那天,也正是新局長到任的日子。所以他的調開竟和換局長這回事也連在一起談了,而且談的像有那麼回事似的,說是把該升的姚主秘反倒冷凍起來,是因為如何如何。這些似是而非的傳聞,亞德並不在意,就隨他們把那些傳聞成長著,這樣反而可以掩飾著他真正的心情。

  在臨行的前夕,安晴為他餞行,沒有請什麼人,當然還是少不了巴文夫婦。

  亞德的元氣恢復多了,但是也還略有清瘦之感,他這場病是不輕的。心心呢,也一樣,她得了兩場病,更不輕。本來蘋果似的小臉蛋兒,現在也削尖了。但是這樣一來卻更像她的媽媽了。

  媽媽看來很興奮的樣子,她又是主人又是主婦,所以要在餐廳與廚房兩面跑來跑去,鼻尖上浸出汗珠,兩頰微紅,倒比往常嬌豔了。

  吃飯的時候,亞德把心心也抱在飯桌上一起吃,他並且把心心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安晴看見了雖然直說不要抱,抱著不好吃了,但是亞德那裡肯,他實在是捨不得這個小女孩。他並且用自己的筷子夾了柔軟的菜給心心吃,也不顧得這是不衛生的,沒禮貌的,他只覺得唯有這樣,才是最親密的。心心今天也好像特別懂事似的,就乖乖的坐在姚伯伯的腿上,喂她一口,她吃一口。亞德想起第二次見心心,就是在阿嬌喂她吃飯的時候,坐在小車上,吃一口,小屁股顛起來一下,在黃昏的色彩下,他看見這麼一個快樂的小女孩。安晴又從廚房親自端上來一盤剛燒好的菜,亞德不由得把剛想到的說出來:

  「我第二次看見心心,就是阿嬌在門口喂她飯吃。」

  「伯伯的記性真好!」安晴微笑看著心心說,「來,還是媽媽抱你吧,伯伯要吃菜了。」

  心心大概坐得很舒服,又有得吃,所以聽媽媽要接她過去,竟扭扭身子,搖搖頭,不肯呢!

  巴文也不由得說:「給伯伯做女兒好了!」

  心心不知道懂不懂,但是竟轉頭仰起臉來向亞德看了看,亞德笑了,低下頭來親吻著她的額頭,只覺得無限的愛憐,似乎比自己的女兒還親密,真的,他對自己的女兒何曾這樣愛過,這樣抱過,這樣思念過呢!他想他離開臺北最感到不習慣的一件事,就是看不見這個小女孩了,最初他會很想念她們母女的,他的心情會有一陣子不安寧,他是為了自拔於這些情感,才離開臺北的呢!他一生走過那樣多的地方,做過那樣多的事,從來沒有一件事使他不能自拔過,老了,感情倒脆弱起來了。他這麼想著,不由得舉起了酒杯,向著安晴敬酒。

  這動作根猛然,安晴好像來不及的接受,也連忙舉起酒杯來,沒有話可說,不知道亞德這杯酒敬的是什麼名堂,兩人把酒喝了,安晴才借這機會說:

  「姚伯伯走了,我們心心便沒有人疼了是真的!……」

  安晴微笑的說,眼睛向巴文夫婦望了一下,跟著她的眼眶裡卻湧出了淚,可是她還是笑著,那笑明明是掩飾的笑,其實她說這話是有些哽住了。亞德看著安晴的樣子,老大的不忍,他把心心摟得緊些,他幾乎可以說:「那我就不走了!」如果他多喝幾杯酒下去的話,他真可以冒冒失失說出來的,但是現在他是清醒著的,他不說這話,他只把酒往嘴裡送,一口又喝下一杯。

  巴文卻微笑著對亞德說:

  「您可不能再喝了,您還不能多喝罷?」

  「好好,不喝了,吃飯了!吃飯了!吃飯了吧?我的小心心!」他又吻著心心,他有一種幾乎不能克制的情感,卻只能對著心心表示,他是多麼痛苦啊!看,剛才安晴的淚光笑影,明明也是有著含意的,不是嗎?為什麼我們不能放任些呢?為什麼要克制得這樣厲害呢?為什麼要自苦的跑到台中去呢?

  但是不能夠,不能夠,淑貞秋美母女倆也許已經在逃出鐵幕的路上了,也許在澳門的邊緣上了,那才是自己真正的幸福的源泉。但是,他忽然憶起前些時的報上登載說,一位在美國十八年的藝術家,最近到臺灣來和他的從鐵幕剛逃出來的太太聚會了,他要帶她到美國去享老福,是的,他們分離的時候,她才三十幾歲,正是生命的旺盛之年,現在他們團聚了,她老成這個樣子,她的兩手因為在匪區過度的勞役而變得有發抖的毛病,但是她就要到美國去享福去了!誰說今天沒有王寶釧呢?淑貞也是,淑貞也會變成那個樣子,淑貞絕不是眼前安晴的樣子,安晴是另外一個女人啊!現在也是另外一個年代啊!但是他有點奇怪,為什麼香港這許多日子都沒有消息來了呢?

  他也許喝多了,有些迷惘,但是他心裡是絕對明白的,絕對絕對明白的,因此他該告辭了,明天上午就要上火車,他還有些零星的事要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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