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海音 > 五鳳連心記 | 上頁 下頁


  阿烈哥進去了,又一會兒,才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靳先生說:

  「靳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家裡現在只剩九塊現洋了,我伯母說,請您等一等,她到附近一個朋友家去借一下。」

  「那不要緊,千萬不要去借!再說,我也忙得很,還要走幾家。我北京來一趟,就得替我們老掌櫃的趕個十家八家的。」靳先生很痛快地說。

  「那麼,請您把地址留下,我下午就給您補送過去。」阿烈哥說。

  靳先生哈哈大笑:「我住天津小白樓,愛送,您給我送去吧!坐火車來回去給我送六塊錢?這是嘛話兒?」

  既然這麼說,媽媽就很難為情地把一迭花花大白洋錢拿出來,當著靳先生的面數給他。但是,當媽媽數到一半的時候,忽然驚叫了一聲:

  「哎呀!」媽的臉紅了。「這怎麼說的呢!我糊塗了,把這塊假洋錢也混到裡頭了!」

  靳先生可是和藹地說:「沒有關係,馬馬虎虎!」

  「那可怎麼好呢!本來就差六塊不夠,這麼一來,可差了七塊啦!那怎麼好意思呢!唉,嘖,唉!」媽又歎氣又跺腳。歎氣是為了對不起靳先生,跺腳是為了因此想起這塊假洋錢的來源。那是媽媽的一位打牌朋友的一次不道德的行為,使媽媽贏了一塊假洋錢。我還記得有一天是星期天,請同學去看電影,跟媽媽要錢,媽媽叫我自己到五斗櫃抽屜去拿一塊錢,我竟拿了這塊假洋錢,到了中央電影院,搶著買票請同學,就被賣票窗口很不客氣地給打了退票,結果請客變成被請,還弄得愧羞得不得了;用假洋錢,是多麼可恥的事啊!現在這塊假洋錢又混在真洋錢裡面,給媽媽丟臉了。

  「是誰,是不是你把這塊錢給放在一塊兒的?」媽媽好像沒法挽回她的羞慚,竟看中了我。

  「我?」我怎麼能承擔這?所以我也紅著臉跟媽媽急了,「我天天上學,都是只拿銅子兒,我又沒動您的洋錢!」

  靳先生大概急著要走,他直說:「沒關係,這值不得什麼,就都給了我吧,省著放在你們家裡禍害!」

  靳先生接過那一落雪白大洋錢了。洋錢遞到他手裡以後,他就熟練用這一手把洋錢向另一手溜滑下去,有清脆的好聽的一串洋錢聲,但是其中彷佛陷了一個什麼東西,聲音不對勁兒了一下,因此靳先生說:

  「可不是,真是個假洋錢。」

  然後,他就從其中揀出那個和別的一般無二的假洋錢,用兩個手指輕輕地捏著它,放到嘴邊用力地吹了一下那洋錢邊,趕忙送到自己的耳邊側頭聽了聽:

  「就是嘛,假洋錢吹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告訴您啦一個訣竅,真的洋錢這麼吹一下,您啦聽聽,可就發出嗡——的聲音來啦!」說著他又抽出一個真的來照樣吹了一下。

  其實媽早就知道吹洋錢分辨真假的法子啦,可是,她們打起牌來就大方著哪!誰贏了錢,還接過來一塊塊地吹,那多小氣呀!而且,不但如此,一塊錢換四十六吊銅子兒,要是輸主拿洋錢出來找的話,還得客客氣氣的,大大方方的,按五十吊找給人家哪!媽就是由於一位太太輸給媽四吊錢,她硬是收進一塊假洋錢,還找給人家四十六吊錢的,她怎麼不生氣!

  好了,靳先生要走了,他戴起了他那三塊瓦的皮帽,放下了挽起的袖口,拍打拍打袍子前身。非常乾淨俐落的一個大男人,他臨走又對媽媽說:

  「貼了這兩貼准保換了一個小姑娘,到那時候,可給我們老掌櫃的傳名就行了嘛!」

  媽高興得什麼似的,鞠躬哈腰地接過來那個油紙口袋,然後放在花架上的那盆梅花的旁邊,花盆架子高,我們不至於跑去拿,我們實在姊妹兄弟太多啦,而且都這麼隨便,愛動什麼就動什麼,自從爸爸死去以後,媽媽更管不了我們了。

  媽媽和阿烈哥送靳先生到大門口去了。其實,我每次和媽媽到瑞福祥買布去,那裡的夥計都是客客氣氣把我們送到門口,現在怎麼啦,老王媽說的,年頭兒大改變啦,媽竟送布店的夥計送到大門口去了。

  只有我們姊妹幾個在屋裡了,我問四妹:

  「怎麼樣,他給你扎針痛不痛?」

  四妹搖搖頭,「一點兒也不。」

  「不痛你幹嘛哭得那麼傷心?」二妹不服氣。

  「我害怕。」四妹顫顫悠悠地說。

  扎針怎麼會不痛呢?我也覺得很納悶,而且居然有那麼幾滴的黃水滴下來,真奇怪,真不懂。

  這時二妹跑到花架子那裡去了,伸手去動那個油紙袋。

  「大姐,你看二姐!」四妹告狀,那是她的膏藥,當然她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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