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海音 > 五鳳連心記 | 上頁 下頁


  彷佛是整個寫好了,但是阿烈哥嘖嘖地搖頭歎氣,表示不信任自己。而這時靳先生為了慎重起見,他竟考起阿烈哥來了:

  「這麼著,您啦講一遍我聽聽。因為一點兒都不能馬虎。」

  於是阿烈哥開始重述這一貼膏藥的做法了,頭幾句他還講得不錯,當然啦,那幾句要是叫我講我也會,我在學校背書頭幾句總背得很流利的。但是慢慢地阿烈哥結巴起來了,有的地方是他寫得不清楚,有的地方他竟給前後顛倒了。比如說,雞心還沒有摘下來呢,他就把蓮子心塞進去,那怎麼能行呢?所以靳先生直搖頭,媽也責備他,媽說:

  「蓮子還沒有剝皮哪,就塞進雞心裡!」

  我也忍不住了:

  「摘雞心的時候,要小心雞肝上的苦膽,不要弄破了。」

  「真是,你還沒有英子清楚哪!」媽著急地說,「好啦!這點我記住啦,再往下說給靳先生聽吧!」

  阿烈哥又往下說了,但仍是那樣,丟三落四,該煮不煮,該熬不熬。靳先生深深地歎口氣,又不斷地思索著,他是在給我們想什麼好辦法,看怎麼樣才能使阿烈哥記得更好些。忽然,他說:

  「要不然——」但是他又停住不說了。媽是多麼盼望他有好辦法啊!所以眼睛直望著靳先生,聽候他的吩咐。

  「要不然,這樣好了,」靳先生終於下了決心,「我這兒有兩貼現成的膏藥,是老掌櫃的替人做的,要我帶給鼓樓老劉家的——讓我想一想,能不能先勻給你們——」

  「那太好了。」媽媽急得想揪住靳先生,「該多少錢由我們來出。」

  「那倒不是錢不錢的事,」靳先生就不願意提到錢,「我們老掌櫃一年到頭,舍還不知道舍多少呢?」

  「當然,」媽媽很是抱歉,「老掌櫃的應當舍給貧苦的人家,我們,我們就算請老掌櫃代替我們做的就是啦!」

  「那沒話說,蘇太太是我們櫃上的老主顧了。我是想,勻給您啦這兩貼,再給老劉家做的話——」靳先生又在猶豫、盤算。「好啦,好啦,沒關係啦!這兩貼五鳳連心膏,就先給四小姐吧!」

  「什麼?五鳳連心膏?」阿烈哥問。

  「是呀,這膏藥,」靳先生從皮袍裡掏出來這兩貼膏藥來,「就是五鳳連心膏。五鳳,您啦不明白?就是這五隻母雞,連心哪,蓮子,連著雞心做成的呀!」

  「噢——!」媽媽和阿烈哥都明白了,他們微笑著,念叨著,在欣賞這名稱的美。「五鳳連心,五鳳連心……」

  「媽,什麼叫五鳳連心哪?」我聽他們在念這名字,覺得非常好聽。

  「五鳳嘛——」阿烈哥向我玩笑地說:「就是你們姊妹五個呀!連心嘛,就是你們的心要連在一起,不要今天你跟我吵呀!明天我跟你打呀!大家和和氣氣的,就不會生病啦!」

  「你胡謅!」我不相信。但是我們時常吵來吵去倒是真的。現在只有可憐的四妹沒有本事跟我們吵了。

  靳先生的這副膏藥做得非常講究,特製的油紙的細長口袋裡,剛好放進一副兩貼。抽出來是嶄新的深紅色膏藥貼。靳先生把它在手掌心上啪啪地甩打了兩下,發出結實有力的聲音。他又提高在空中抖摟了兩下,才遞給母親,並且囑咐說:

  「要貼的時候,先放在小炭火上融化融化,記住,小炭火,大煤球爐子可不行哪!」

  總而言之,這是一副費盡人力的膏藥,做起來要多麻煩有多麻煩。可是媽媽還不知足呢,她接過來以後竟問靳先生:

  「還有沒有?我乾脆一回多買兩副好啦!……」

  「啊……」靳先生連忙大擺手,「這是看在蘇太太的大面子啦,老掌櫃的輕易不替人做的呀!」

  「可是,要是我們貼著好的話,再上哪兒去找哪?」

  靳先生瞪大了眼睛:「您說嘛?一副兩貼就保好啦!還再要兩副做嘛?」

  「可是,我還沒問一副賣多少錢哪!」媽說著,就要去五斗櫃拿錢了。

  「我們不是做買賣的啦!我們不能賣的呀!要買,那就還給我好了!」靳先生急了。

  媽媽怎麼肯放手呢!她緊捏著那兩貼紅膏藥,苦笑著說:

  「不是,靳先生,您誤會我的意思啦,咱們北京人興吃藥不給錢嗎?那不成了罵人了嗎?我是說,這副膏藥,是老掌櫃的花了多少錢買的藥料,就算是替我買的,我不得給錢嗎?」

  這一席話,總算是把靳先生說服了,所以他笑了:

  「您啦這麼一說,還不大離了。一副五鳳連心膏,我知道老掌櫃的都得用上十五塊大洋的材料。」

  「十五塊大洋!」媽顯得有一點點驚奇,但隨即展開了禮貌的笑容。「我去拿。」媽到里間去了。

  好像去里間五斗櫃的抽屜裡拿十五塊大洋的時間,不該有這麼長,好一會兒,只聽見媽在叫阿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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