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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打滾兒(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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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狠心呀!」宋媽恨得咬著牙,「那年抱回去,敢情還沒出哈德門,他就把孩子給了人,他說沒要人家錢,我就不信!」 「給了誰,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說是給了一個趕馬車的,公母倆四十歲了沒兒沒女的,誰知道是真話假話!」 「問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宋媽成年跟我們念叨的小栓子和丫頭子,這一下都沒有了。年年宋媽都給他們兩個做那麼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給了誰?舊花棉被裡裹著的那個小嬰孩,到了誰家了?我想問小栓子是怎麼死的,可是看著宋媽的紅腫的眼睛,就不敢問了。 「我看你還是回去。」媽媽又勸她,但是宋媽搖搖頭,不說什麼,儘管流淚。她一匙一匙的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的吃,但兩眼卻盯著宋媽看。因為宋媽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 宋媽照樣地替我們四個人打水洗澡,每個人的臉上、脖子上撲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樣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沒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連兒的歌兒了,光用扇子撲呀撲呀搧著他們睡了覺。一切都照常,不過她今天沒有吃晚飯,把她的丈夫扔在門道兒裡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達巴達的抽著旱煙袋。小驢大概餓了,牠在地上臥著,忽然仰起脖子一聲高叫,多麼難聽!黃板兒牙過去打開了一袋子乾草,牠看見吃的,一翻滾,站起來,小蹄子把爸爸種在花池子邊的玉簪花給踩倒了兩三棵。驢子吃上乾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黃牙齒露著。怪不得,奶媽的丈夫像誰來著,原來是牠!宋媽為什麼嫁給黃板兒牙,這蠢驢!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朝窗外看去,驢沒了,地上留了一堆糞球,宋媽在打掃。她一抬頭看見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來,宋媽跟我說: 「英子,別亂跑,等會跟我出趟門,你識字,幫我找地方。」 「到哪兒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門那一帶去找找——」說著她又哭了,低下頭去,把驢糞撮進畚箕裡,眼淚掉在那上面,「找丫頭子。」 「好的。」我答應著。 宋媽和我偷偷出去的,媽媽哄著弟弟他們在房裡玩。出了門走不久,宋媽就後悔了: 「應當把弟弟帶著,他回頭看不見我准得哭,他一時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呀!」 就是為了這個,宋媽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這時仗著膽子問: 「小栓子怎麼死的?宋媽。」 「我不是跟你說過,馮村的後坡下有條河嗎……」 「是呀,你說,叫小栓子放牛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就顧得玩水。」 「他掉在水裡死的時候,還不會放牛呢,原來正是你媽媽生燕燕那一年。」 「那時候黃板——嗯,你的丈夫做什麼去了?」 「他說他是上地裡去了,他要不是上後坡草棚裡耍錢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餓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給他轟出來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後坡的河裡去。」 「還有,你的丈夫為什麼要把小丫頭子送給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嗎?反正是個姑娘不值錢。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頭子,我不要也罷。現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來,要花錢就花吧。」宋媽說。 我們從絨線胡同走,穿過兵部窪,中街、西交民巷,出東交民巷就是哈德門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話。 「宋媽,你到我們家來,丟了兩個孩子不後悔嗎?」 「我是後悔——後悔早該把俺們小栓子接進城來,跟你一塊兒念書認字。」 「你要找到丫頭子呢,回家嗎?」 「嗯。」宋媽瞎答應著,她並沒有聽清我的話。 我們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國銀行門口,宋媽在石階上歇下來,過路來了一個賣吃的也停在這兒。他支起木架子把一個方木盤子擺上去,然後掀開那塊蓋布,在用黃色的麵粉做一種吃的。 「宋媽,他在做什麼?」 「啊?」宋媽正看著磚地在發愣,她抬起頭來看看說,「那叫驢打滾兒。把黃米麵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綠豆粉裡滾一滾,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東西起名叫「驢打滾兒」,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點點頭,宋媽掏出錢來給我買了兩個吃。她又多買了幾個,小心的包在手絹裡,我說: 「是買給丫頭子的嗎?」 出了東交民巷,看見了熱鬧的哈德門大街了,但是往哪邊走?我們站在美國同仁醫院的門口。宋媽的背,汗濕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兩肩頭抖落著,一邊東看看,西看看。 「走那邊吧」,她指指斜對面,那裡有一排不是樓房的店鋪。走過了幾家,果然看見一家馬車行,裡面很黑暗,門口有人閑坐著。宋媽問那人說: 「跟您打聽打聽,有個趕馬車的老大哥,跟前有一個姑娘的,在您這兒吧?」 那人很奇怪的把宋媽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們是哪兒的?」 「有個老鄉親托我給他帶個信兒。」 那人指著旁邊的小胡同說: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媽很興奮,直向那人道謝,然後她拉著我的手向胡同裡走去。這是一條死胡同,走到底,是個小黑門,門雖關著,一推就開了,院子裡有兩三個孩子在玩土。 「勞駕,找人哪!」宋媽大聲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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