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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打滾兒(3)


  爸爸給她寫的信寄出去了,宋媽這幾天很高興。現在,她問弟弟說:

  「要是小栓子來,你的新板凳給不給他坐?」

  「給呀!」弟弟說著立刻就站起來。

  「我也給。」珠珠說。

  「等小栓子來,跟我一塊兒上附小念書好不好?」我說。

  「那敢情好,只要你媽答應讓他在這兒住著。」

  「我去說!我媽媽很聽我的話。」

  「小栓子來了,你們可別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頂能笑話人!他是鄉下人,可土著呢!」宋媽說的彷佛小栓子等會兒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說: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長多老高呀!」

  宋媽高興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蓋上。膝蓋頭顛呀顛的,她唱起她的歌:

  「雞蛋雞蛋殼殼兒,裡頭坐個哥哥兒,哥哥出來賣菜,裡頭坐個姑奶,奶奶出來燒香,裡頭坐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燒了鼻子眼睛!」

  她唱著,用手板住燕燕的小手指,指著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格格的。

  宋媽又唱那快板兒:

  「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人家姑娘都來到,就差我的姑娘還沒來;說著說著就來了,騎著驢,打著傘,光著屁股挽著髻……」

  太陽斜過來了,金黃的光從樹葉縫裡透過來,正照著我的眼,我隨著宋媽的歌聲,斜頭躲過晃眼的太陽,忽然看見遠遠的胡同口外,一團黑在動著。我舉起手遮住陽光仔細看,真是一匹小驢,得、得、得的走過來了。趕驢的人,藍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層黃土。喲!那不是黃板兒牙嗎?我喊宋媽:

  「你看,真有人騎驢來了!」

  宋媽停止了歌聲,轉過頭去呆呆的看。

  黃板兒牙一聲:「窩——哦!」小驢停在我們的面前。

  宋媽不說話,也不站起來,剛才的笑容沒有了,繃著臉,眼直直瞅著她的丈夫,彷佛等什麼。

  黃板兒牙也沒說話,撲撲的撢打他的衣服,黃土都飛起來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摀著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搧著,不知道跟誰說:

  「好熱呀!」

  宋媽這才好像忍不住了,問說:

  「孩子呢?」

  「上——上他大媽家去了。」他又抬起腳來撢鞋,沒看宋媽。他的白布的襪子都變黃了,那也是宋媽給做的。他的襪子像鞋一樣,底子好幾層,細針密線兒納出來的。

  我看著驢背上的大麻袋,不知裡面這回裝的是什麼。黃板兒牙把口袋拿下來解開了,從裡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兒幹的掛落棗給我,咬起來是脆的,味兒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帶珠珠上小紅她們家玩去,掛落棗兒多拿點兒去,分給人家吃。」宋媽說。

  我帶著珠珠走了,回過頭看,宋媽一手收拾起四個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著她的衣角,他們正向家裡走。黃板兒牙牽起小叫驢,走進我家門,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驢滿地打滾兒,爸爸種的花草,又要被蹧踐了。

  等我們從小紅家回來,天都快黑了,掛落棗沒吃幾個,小紅用細繩穿好全給我掛在脖子上了。

  進門看見宋媽和她丈夫正在門道裡。黃板兒牙坐在我們的新板凳上發呆,宋媽蒙著臉哭,不敢出聲兒。

  屋裡已經擺上飯菜了。媽媽在喂燕燕吃飯,皺著眉,抿著嘴,又搖頭又歎氣,神氣挺不對。

  「媽,」我小聲地叫,「宋媽哭呢!」

  媽媽向我輕輕的擺手,禁止我說話。什麼事情這樣的重要?

  「宋媽的小栓子已經死了」,媽媽沙著嗓子對我說,她又轉向爸爸:「唉!」已經死了一兩年,到現在才說出來,怪不得宋媽這一陣子總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來問問。她侄子那次來,是話裡有意思的。兩件事一齊發作,叫人怎麼受!」

  爸爸也搖頭嘆息著,沒有話可說。

  我聽了也很難過,但不知另外還有一件事是什麼,又不敢問。

  媽媽叫我去喊宋媽來,我也感覺是件嚴重的事,到門道裡,不敢像每次那樣大聲喝叱她,我輕輕的喊:

  「宋媽,媽叫你呢!」

  宋媽很不容易的止住抽噎的哭聲,到屋裡來。媽對她說: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幾年沒回家了。」

  「孩子都沒了,我還回去幹麼?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媽紅著眼狠狠的說;並且接過媽媽手中的湯匙喂燕燕,好像這樣就表示她待定在我們家不走了。

  「你家丫頭子到底給了誰呢?能找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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