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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館傳奇(12)


  「小桂子生下來,真不容易,我一點勁兒都沒有,就聞著窗戶外頭那棵桂花樹吹進來的一陣陣香氣,我心說,生個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姥娘婆叫我咬住了辮子,使勁,使勁,總算落了地,呱呱呱,哭聲好大呀!」

  秀貞說到這兒,喘了一大口氣,她的臉色變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隨便說了,她說: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嬸嗎?」

  「誰是三嬸?」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嬸,你還算不過這帳來。叫我一聲。」

  「嗯——」我笑了,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叫了她:「三嬸。秀貞。」

  「你要是看見小桂子就帶她回來。」

  「我怎麼知道小桂子什麼樣兒?」

  「她呀,」秀貞閉上眼睛想著說:「粉都都的一個小肉團子,生下來我看見一眼了,我睡昏過去那陣兒,聽我媽跟姥娘婆說,瞧!這真是造孽,脖子後頭正中間兒一塊青記,不該來,非要來,讓閻王爺一生氣用手指頭給戳到世上來的!小英子,脖子後頭中間有指頭大一塊青記,那就是我們小桂子,記住沒有?」

  「記住了。」我糊裡糊塗的回答。

  那麼,她現在問我說的事記住沒有,就是這件事嗎?我回答她說:「記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塊青記的事嗎?」

  秀貞點點頭。

  秀貞把桌上的蠶盒收拾好,又對我說:

  「趁著他睡覺,咱們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裡。牆根底下有幾盆花,秀貞指給我看,「這是薄荷葉,這是指甲草。」她摘下來了幾朵指甲草上的紅花,放在一個小瓷碟裡,我們就到房門口兒臺階上坐下來。她用一塊冰糖在輕輕的搗那紅花。我問她:

  「這是要吃的嗎?還加冰糖?」

  秀貞笑得呵呵的,說:

  「傻丫頭,你就知道吃。這是白礬,哪兒來的冰糖呀!你就看著吧。」

  她把紅花朵搗爛了,要我伸出手來,又從頭上拿下一根夾子,挑起那爛玩意兒,堆在我的指甲上,一個個堆了後,叫我張著手不要碰掉,她說等它們幹了,我的手指甲蓋兒就變紅了,像她的一樣,她伸出手來給我看。

  我的手,張開了一會兒,已經不耐煩了,我說:

  「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壞了不可,別走,聽我給你講故事兒。」她說。

  「我要聽三叔的故事。」

  「小聲點兒,」她向我擺手,輕輕的說,「讓我先看看他醒過來沒有,他要不要喝水。」她進去了一下,又出來了,坐下後,手支撐在大腿上托著下巴頦兒,忽然向著槐樹發起呆來。

  「說呀!你。」我說。

  她驚了一下,「嗯?」好像沒聽見我的問話,但跟著眼淚掉下來了,「還說呢,人都沒影兒了,都沒影兒了!老的!小的!」

  我一聲不響,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會兒,才又大喘了一口氣,望我笑了,那淚坑!我就覺得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秀貞這個人,這個臉。

  秀貞用手指抹抹淚,拉過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這樣,我就輕鬆點,不覺得張開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側起身子看著跨院門,好像在張望什麼人。她自言自語的說:

  「就是這時節他來的,一捲舖蓋,一口皮箱,搬進了這小屋裡。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別著一支筆。我正在屋裡沒打掃完呢!爹領他進來的,對他說,『會館裡正院房子都住滿了,陳家二老爺讓給您騰出這兩間小屋來。』他說:『好,好,這樣就很好。』爹給他打開行李,把那床又薄又舊的棉被攤開,我心想,他怎麼過這北京的大冷天?小英子,住在會館念書的學生,有幾個有錢的?有錢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說,想當年,陳家二老爺上京來考舉,還帶著個小碎催伺候筆墨呢!二老爺中了舉,在北京做官,就把這間會館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窮學生上京來念書,都是找著二老爺說話。二老爺說,思康是他們鄉里的苦學生,能念出書來,要我們把堆煤的這兩間小屋收拾了給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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