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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館傳奇(10)


  妞兒臨走的時候說,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的走,但一定會先來這裡跟我說一聲,並且帶走存在這裡的兩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兒的事,心裡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飯了,媽媽摸摸我的頭說:

  「好像有點熱,不吃也好,早點去睡。」

  我上了床,心裡還是不舒服,又說不出,就哭起來了,媽媽很奇怪,她說:

  「哭什麼?哪兒不舒服?」我不知怎麼一來竟哭著說:

  「妞兒她爸爸啊……」

  「妞兒她爸爸?怎麼啦?她爸爸怎麼著你啦?」宋媽也過來了,她說:

  「那個不是東西的,准是罵了我們英子了,還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覺出我是說了什麼糊塗話,便撒賴的哭喊著說:「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嚇人!」宋媽和媽媽都笑了。媽媽說: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來得晚點兒,你先睡吧!」她又對宋媽說:「英子一生下來,她爸爸就給慣的,一不舒服,爸爸就抱著睡。」

  「羞不羞?」宋媽用一個手指劃我的臉,我不理她,轉過臉沖著牆閉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來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樣不安心。但是現在又想起妞兒,手裡不由得停止了捉蟲子的工作,呆呆的想,不知道什麼時候,妞兒就會離開我。

  我把瓶子扔在樹下,站起來走到窗下向裡看。秀貞正在裡屋床前的一把杌凳上坐著,面向著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兒似的背影,辮子也沒梳好。她比手劃腳,又揚手哄蒼蠅,其實哪兒有蒼蠅?我輕輕的走進屋裡,在外屋桌旁靠著,傻看她在幹什麼,只聽她說:

  「我准知道你昨兒晚上沒吃飯就睡覺了,是不是?那怎麼行!」

  咦!真奇怪,秀貞怎麼知道我昨晚沒吃飯就睡覺了呢?我倚在裡屋的門框說:

  「誰告訴你的?」

  「啊?」她回過頭來看見我愁眉不展的樣子,很正經的對我說:

  「還用人告訴我嗎?這碗粥一動也沒動呀!」說完指著床旁茶几上的一個碗和一雙筷子。

  我這才知道秀貞說的不是我。自從天氣暖和了,打開一向深閉的跨院門以後,秀貞就一天到晚在這兩間屋裡出出進進,說著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話。最先我以為是秀貞跟我玩「過家家兒」,後來才又覺得不是假裝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貞又向著那空床發呆看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輕手輕腳的拉著我走到屋外來,小聲的說:

  「睡著了,讓他睡去吧!這一場病也真虧他,沒親沒故的!」

  外屋書桌上擺著那缸春天買的金魚,已經死了幾條,可是秀貞還是天天勤著換水,玻璃缸裡還加了幾根水草,紅色的魚在綠色的水草中鑽來鑽去,非常好玩。我怎麼知道魚是紅的草是綠的呢?媽媽教過我,她說快考小學了,老師要問顏色,要問住在哪兒,要問家裡有幾個人。秀貞還養了一盒蠶,她對我說過:

  「你要上學,我們小桂子也該上學了,我養點蠶,吐了絲,好給小桂子裝墨水匣用。」

  有幾條蠶已經在吐絲了,秀貞另外把它們放在一個蒙了紙的茶杯上,就讓牠們在那紙上吐絲。真有趣,那些蠶很乖,就不會爬到茶杯下面來。另外的許多蠶還在吃桑葉。

  秀貞在打掃蠶屎,她把一粒粒的蠶屎裝進一個鐵罐裡,她已經留了許多,預備裝成一個小枕頭,給思康三叔用。因為他每天看書眼睛得保養,蠶屎是明目的。

  我在旁邊靜靜的看著魚缸,看著吐絲。院子裡的樹,正靠在窗下,這屋裡陰涼得很,我們倆都不敢大聲說話,就像真的屋裡躺著一個要休息的病人。

  秀貞忽然問我:

  「英子,我跟你說的事記住沒有?」

  我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事,因為她對我說過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說過將來要我跟小桂子一塊去上學,小桂子也要考廠甸小學。她又告訴我從廠甸小學回家,順著琉璃廠直到廠西門,看見鹿犄角胡同雷萬春的玻璃窗裡那對大鹿犄角,一拐進椿樹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說過,她要帶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許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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