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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館傳奇(8)


  我正在猶豫著怎麼辦的時候,忽然從西草廠口上,轉過來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兒,我多高興!我跑著迎上去,喊道:「妞兒!妞兒!」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認識我,也像沒聽見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邊走,但她用手輕輕趕開我,皺著眉頭眨眼,意思叫我走開。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她身後幾步遠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藍布大褂,手提著一個髒了的長布口袋,口袋上露出來我看見是一把胡琴。

  我想這一定是妞兒的爸爸。妞兒常說「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罵」的話,我現在看那樣子就知道,我不跟妞兒再說話了,就轉身走回家,心裡好難受。我口袋裡有一塊化石,可以在磚上寫出白字來,我掏出來,就不由得順著人家的牆上一直畫下去,畫到我家的牆上。心裡想著如果沒有妞兒一起玩,是多麼沒有意思呢!

  我剛要叫門,忽然聽見橫胡同裡咚咚咚有人跑步聲,原來是妞兒氣喘著跑來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的說:「我明兒再來找你。」沒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橫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兒來找我,我們在西廂房裡,蹲下來看小油雞。掀開藤箱蓋子,我們倆都把手伸進去摸小油雞的羽毛,這樣摸著摸著,誰也沒說話。我本來是要說話的,但是沒有出聲,只是心裡在問她:「妞兒,為什麼好多天沒來找我?」「妞兒,是你爸爸很厲害不許你來嗎?」「妞兒,昨天為什麼不許我跟你說話?」「妞兒,你一定有什麼難受的事吧?」真奇怪,這些話都是我心裡想的,並沒有說出口,可是她怎麼知道的,竟用眼淚來回答我?她不說話,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讓眼淚滴答滴答落在藤箱裡,都被小油雞和著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麼辦好了,從側面正看見她的耳朵,耳垂上紮了洞用一根紅線穿過去,妞兒的耳朵沒有洗乾淨,邊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順著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條青色的傷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這才驚醒了,嚇得一躲閃,隨著就轉過頭來向我難過的笑笑。早晨的太陽,正照到西廂房裡,照到她的不太乾淨的臉上,又濕又長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

  忽然,她站起來,撩開袖口,撩起褲角,輕輕地說: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著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條條腫起的傷痕。我輕輕的摸,倒惹得她哭出聲音來了。她因為不敢放聲,嚶嚶的小聲哭,真是可憐。我說:

  「你爸爸幹嗎打你?」

  她當時說不出話來,哭了好一會兒才說:

  「他不許我出來玩。」

  「是因為在我家待太久了?」

  妞兒點點頭。

  因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難過,又害怕,想到那個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說:

  「那麼你快回去吧!」她站著不動,說:

  「他一早出去還沒回來。」

  「那麼你媽呢?」

  「我媽也擰我,她倒不管我出來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擰我,說是我害的。」

  妞兒哭了一陣子好些了,又跟我說這說那的,我說我從來沒見過她的媽媽,妞兒說她的媽媽有點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頭上給人縫補衣服賺錢。

  我告訴妞兒,我們從前不住在北京,是從一個很遠的島上來的,她也說:

  「我們從前也不住在這兒,我們住在齊化門那邊。」

  「齊化門?」我點點頭說:「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麼會也知道齊化門呢?」妞兒奇怪的問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麼知道的,但我的確知道,好像有什麼人大清早曾帶我去過那裡,而且我也像看見了那裡的樣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見的很模糊,也許那是一個夢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兒說:

  「我夢見過那個地方,有沒有城牆?有一天,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包袱,大清早上,偷偷的向城牆走去……」

  「你是講故事吧?」

  「也許是故事,」我斜著頭又深深的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齊化門就是了。」

  妞兒笑了笑,手伸過來摟著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過去摟住她的。但當我捏住她的肩頭,她輕喊了一聲「疼!疼!」

  我的手連忙鬆開,她又皺著眉說:「連這兒都給我抽腫了!」

  「什麼抽的?」

  「撢子。」停了一下她又說:「我爸,還有我媽,他們」但她頓住不說下去了。

  「他們怎麼樣?」

  「不說了,下回再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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