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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館傳奇(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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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天氣暖和多了,棉襖早就脫下來,夾襖外面早晚涼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輕又軟。我穿的新布鞋,前頭打了一塊黑皮子頭,老王媽——秀貞她媽,看見我的新鞋說: 「這雙鞋可結實喲——把我們家的門檻兒踢爛了,你這雙鞋也破不了!」 惠安館我已經來熟了,會館的大門總是開著一扇,所以我隨時可以溜進來。我說溜進來,因為我總是背著家裡的人偷著來的,他們只知道我常常是隨著宋媽買菜到井窩子找妞兒,一見宋媽進了油鹽店,我就回頭走,到惠安館來。 我今天進了惠安館,秀貞不在屋裡。炕桌上擺著一個大玻璃缸,裡面是幾條小金魚,游來遊去。我問王媽: 「秀貞呢?」 「跨院裡呢!」 「我去找她。」我說。 「別介,她就來,你這兒等著,看金魚吧!」 我把鼻子頂著金魚缸向裡看,金魚一邊遊一邊嘴巴一張一張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張一張地在學魚喝水。有時候金魚遊到我的面前來,隔著一層玻璃,我和魚鼻子頂牛兒啦!我就這麼看著,兩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貞還不來。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會,還不見秀貞來,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裡去找她。那跨院,彷佛一直都是關著的,我從來也沒有見過誰去那裡。我輕輕推開跨院門進去,小小的院子裡有一棵不知道什麼樹,已經長了小小的綠葉子了。院角地上是乾枯的落葉,有的爛了。秀貞大概正在打掃,但是我進去時看見她一手拿著掃帚倚在樹幹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頭看著她。她也許看見我了,但是沒理會我,忽然背轉身子去,伏著樹乾哭起來了,她說: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麼不要媽了呢?」 那聲音多麼委屈,多麼可憐啊!她又哭著說: 「我不帶你,你怎麼認得道兒,遠著呢!」 我想起媽媽說過,我們是從很遠很遠的家鄉來的,那裡是個島,四面都是水,我們坐了大輪船,又坐大火車,才到這個北京來。我曾問媽媽什麼時候回去,媽說早著呢,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年。那麼秀貞所說的那個遠地方,是像我們的島那麼遠嗎?小桂子怎麼能一個人跑了去?我替秀貞難過,也想念我並不認識的小桂子,我的眼淚掉下來了。在模模糊糊的淚光裡,我彷佛看見那騎著大金魚的胖娃娃,是什麼也沒穿啊! 我含著眼淚,大大的倒抽了一口氣,為的不讓我自己哭出來,我揪揪秀貞褲腿叫她: 「秀貞!秀貞!」 她停止了哭聲,滿臉淚蹲下來,摟著我,把頭埋在我的前胸擦來擦去,用我的綿綿軟軟的背心,擦乾了她的淚,然後她仰起頭來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調順她的揉亂的劉海兒,不由得說: 「我喜歡你,秀貞。」 秀貞沒有說什麼,吸溜著鼻涕站起來。天氣暖和了,她也不穿綁腿棉褲了,現在穿的是一條肥肥的散腿褲。她的腿很瘦嗎?怎麼風一吹那褲子,顯得那麼晃蕩。她渾身都瘦的,剛才蹲下來伏在我的胸前時,我看那塊後脊背,平板兒似的。 秀貞拉著我的手說: 「屋裡去,幫著拾掇拾掇。」 小跨院裡只有這麼兩間小房,門一推吱吜吜的一串尖響,那聲音不好聽,好像有一根刺紮在人心上。從太陽地裡走進這陰暗的屋裡來,怪涼的。外屋裡,整整齊齊的擺著書桌、椅子,書架,上面滿是灰土,我心想,應該叫我們宋媽來給撢撢,准保揚起滿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對媽說,為什麼宋媽不用濕布擦,這樣大撢一陣,等一會兒,灰塵不是又落回原來的地方了嗎?但是媽媽總請爸爸不要多嘴,她說這是北京規矩。 走進裡屋去,小一點,只擺了一張床,一個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貞把箱子打開來,從裡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語的說: 「該翻翻添點棉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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