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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軼事(4)


  排演的生活很有趣。無論背臺詞,表情,對於我所演的那個角色,都不是困難的事。但是俞教授卻說,不要小看那寧娜,她隨侍茶花女身邊,並非不重要,因為許多茶花女的朋友都和那甯娜談很正經的事,她也隨時注意茶花女的身體和心情,為她應付那些客人。而且,俞教授誇讚我說:「小林兒很能把握那寧娜的性格,不錯,不錯!」我聽了當然很高興,因為我很輕鬆地演出了這個角色。大家也都喊我「小林兒」,這原是我在中學裡同學對我的親密的稱呼。

  至於另外的人們,李珊的茶花女和黎風的阿芒,當然是最吃力的了,一場戲,尤其是只有阿芒和茶花女單獨對話的時候,總要三番兩次地排演,做主角畢竟不簡單呀!但是另外的人,卻真有幾個大笨蛋的,也需要一次又一次地重排,既然這樣笨,這樣沒有演戲的才分,幹嘛還要演呢?這也就難怪為什麼戲臺上有一生都給人跑龍套的了!看了他們,我的人小心不小的心靈裡,就會掠過一個念頭,演戲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下次如果有機會,我可要演大一點的角色了。

  俞教授家是個溫暖的地方,碰到星期六或星期日,我們就提早在下午排戲,總會有些點心好吃的,沒有戲的人,就可以在一旁聊聊天,下下棋,最苦的當然是阿芒和茶花女,因為總是有他們倆的戲,總是在那裡排戲,而且俞教授也特別注意他們倆的戲,一絲也不肯放鬆的。

  有一天,我們在排演第二幕後半場以後的戲,這是馬格麗脫和阿芒的重頭戲,因為這是他們倆訂情的戲,有許多你愛我、我愛你的詞兒。第十二場下來以後,就沒有別人的戲了。因此,飾演伯爵和飾演茶花女鄰居賣帽子的燕大闊小姐,都到飯廳那裡去下棋了。只有我還留在一旁,因為在阿芒和馬格麗脫的大段談情說愛之後,是由我來結束這一幕的。

  李珊的戲演得非常好,那是誰都可以看得出的。這一場戲,她一個人留在房裡等阿芒,於是她就半躺在那躺椅上,因為榮花女總是病快快的。我很喜歡聽兩人這大段臺詞,因此默默坐在屋角上留心觀察和傾聽,很有私淑之意。我手裡也拿著劇本。

  阿芒進來了,照劇本上的動作,是應當「就往馬格麗脫膝上坐下」然後輕喚著:「馬格麗脫……」,當然,在我們中國是不作興那樣表演的,所以就改成阿芒進來就坐到貼近躺椅旁的一個小矮凳子上,開始了他們之間的一場先辯後愛的戲。

  這兩人的對白,有時他忘了詞,有時她忘了詞,有時導演又認為應當改變動作。有一個地方馬格麗脫神情淒苦地說了一大段怨艾的話,然後阿芒用手撫著馬格麗脫的胸前說:「馬格麗脫,你瘋了!我愛你!……」但是這處地方的表演,不能得到導演的滿意,我們總不能把「我愛你」說得像西洋人那麼自然,所以戲就三番兩次地在重排。而放在馬格麗脫胸前的那只安撫的手,竟停在那裡不動了,在等著導演的命令。

  俞教授並沒有注意他們,因為他在專心地看著劇本,考慮怎樣地修改。我可在注意他們了,黎風有意把手停在李珊的胸前,但是那樣子,就仿佛是導演在這個姿勢下叫停的,所以他一時不能改動姿勢,必須等待。這樣支持了有那麼一會兒,李珊忽然感覺到了,但是她並沒有生氣,反倒斜睨著他,嬌嗔地說:「拿開!」黎風這才嘻皮笑臉地撤開了他的手。

  這一幕戲外的戲,被我看到了,覺得很不舒服,因為我一下子就想到,李珊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現在演著愛情戲,竟演到這種樣子。她的丈夫是什麼人呢?她的孩子是什麼樣子?為什麼他們從來不來參觀她排戲呢?像燕大小姐的那位丈夫,不是天天隨侍左右嗎?

  好了,真戲過去了,假戲又開始了。俞教授要他們倆再來一次,於是阿芒說話了:

  「我要你饒恕我!」

  馬格麗脫說:

  「你不能邀到我的饒恕!」

  在馬格麗脫這句話的下面,劇本上括弧裡的說明是「阿芒有相當的動作與表情」,這相當的動作與表情,俞教授告訴黎風說,要表現出痛苦、悔恨。而邀不到饒恕後的激動的動作,便是握拳按於自己的胸前,略為搖晃著上身,而滿面祈求原諒地望著馬格麗脫。黎風許多次都表演不好,我覺得真奇怪,怎麼把手撫在李珊的胸前,就表演得那麼認真,而按著自己的胸前,就弄不好了呢?

  這「相當的動作和表情」,挨了許多次才完成了。繼續的臺詞就是他們之間的什麼「我的心膨脹著全找不著個安慰之處,因此我們就只有一味地憂鬱了」,什麼「你是我墮落在煩擾的孤寂的深處所要呼喚的一個人」,這種大長串的洋句子和不夠口語的譯文。但是它是話劇,多少年來,話劇已經給我們中國的語言形成另一個形式了。所以,凡是話劇,說話就是那麼個味兒,日久天長,也就見怪不怪了!

  大堆頭的這樣的對話與相當動作的表情之後,我跟在阿芒那句:「你是天仙,我愛你!」便出現了,那寧娜的叫門和一聲「姑娘,有人送來一封信」結束了第二幕的一切。

  天真的我,到現在才發現黎風和李珊戲外的戲。使我第一次感覺到這種場合,是極容易產生感情的,也就是所謂的假戲真做。那麼它是否不適合已經結過婚的人呢?怪不得那些電影明星都那麼容易離婚、戀愛什麼的。也怪不得燕大小姐的丈夫要跟著她,而李珊的丈夫從不出現。

  這時已經是深秋了,每逢排戲的日子,下課回家趕快吃完晚飯便出發到俞教授家。洋車進了和平門,再穿過南池子,北池子,直奔後門。常常是,出家門時天已薄暮,一路在洋車上搖晃著,背著我的臺詞,看著馬路兩旁的落葉,被秋風吹了在地上滑走的聲音,不知怎麼,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到俞教授家,往往天已經全黑了,大廳裡燈光輝煌,人影晃動。和這些大哥哥大姐姐們在一起,我看到的,領悟到的,在戲以外,也不少。

  讓我再來回憶燕大小姐。實在,她是馮小姐,或者是張太太。從她日常的穿戴,可以知道她的環境是不錯的,張先生也很體貼她。她瘦瘦高高,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美,只是優渥的環境,打扮更顯得高貴些罷了。她不像其他的學生,她缺少北平女學生的樸素的味道,反而像是個闊少奶奶。她來了,每次都換了不同樣的講究衣服,和俞教授談著仿佛高人一等的那些事情。但是她也很熱心,當我們排演得差不多的時候,該準備服裝道具了,更顯出她的熱心與大方。要知道這雖然是賣票公演的話劇,但畢竟不是純商業性質的,所以衣服能借的就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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