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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5)


  小芸就是這麼淘氣,惹人疼愛,小嘴兒一會兒是蜜,一會兒是針。

  陪葬,也許小芸比喻得不錯,她是為陪葬而嫁給家麒的嗎?從北海回來的那天晚上,她老早就睡下了。她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二姐說得最對,她得認命,因為她是女人。無論她覺得家麟怎麼不討厭,那也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她要躲著他些,出了笑話,兩家的名聲要緊,父親和公公的名字說出來都是叮噹響的,他們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家呀!她把被子拉上來,蒙住頭,眼淚撒開地流。遠處雞叫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醒來,東昌紙的窗格子上,滿是太陽光。她支起身子來,頭髮重,十字布枕頭上繡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詩句,沾滿了黃色的淚漬。

  那張陪葬的照片,她只對小芸說了一次,這孩子就記住了,還常常說出來取笑她呢!那張照片的姿勢她很喜歡,是十六歲時照的,元寶領子敞開著,高高的,頭髮前面的劉海是剪的像個人字形,胸前捧著一把芍藥,站在書房門口,是耶年父親的生日叫了廠甸的鑄新照相館到家裡來拍的。照片擺在家麒的枕頭邊,給他看著玩的。他死後換裝裹,她就順手拿了塞進死鬼貼身紡綢小褂的口袋裡了。唉!隨了他去吧!在更早的年月裡,女人還得活生生的以身相殉呢,她雖沒這麼做,但是自從兩張小照陪著他一同進了那口楠木棺材以後,她這一生和殉葬又有什麼不同!

  她是聽從了二姐的話,在寂寞中又拿起了繡花針。那時的眼力可真好,她記得繡一隻鸚鵡就用了十六色的絲線,放在現在可要難死她了,到了晚上連藍綠色都分不清楚。提起繡線,她最想念三嬸婆,那時二嬸婆也像她現在的歲數吧?可是她就眼不花,耳不聾的,也喜歡縫縫繡繡。她們常一同到絨線胡同的瑞玉興去買繡線,坐在玻璃櫃檯的旁邊,夥計端茶拿煙,從樓上把大批的繡花線拿下來,隨她們慢慢地挑選。

  坐在敞亮的玻璃窗下刺繡,是她這一生中主要的生活。繡線分色夾在一本厚厚的洋書裡,一根根地抽出來,紮在軟緞上,十字布上,白府綢上。有一個時期她坐在窗下繡花,盼望著一個奇怪的日子——禮拜六。常常是在駝子老王把天棚拉開了,她就把手中的活計扔在桌子上,伸伸懶腰站起來,隔著鏤空紗的窗簾向外發愣。外院響起了皮鞋聲,是家麟從郊外的大學回來了,那高大健壯的身影走進垂花門來,就會使她心胸澎湃,像海浪那樣的鼓動著。他還像個大孩子,低頭用腳點數著漫著大方磚的院子向公婆的房裡走。婆婆也許早慈愛地等待在院子裡了,他看來滿心快活,迎上去叫一聲「姆媽」,就被婆婆擁進堂屋裡去了。她覺得很孤寂,心裡沒著落,望著對面通跨院的四扇綠屏門上的四個大紅字「紫氣東來」,好久好久。

  她要保留一份矜特,所以雖然滿心牽掛,卻也不肯輕易在這時到婆婆屋裡去。她知道婆婆給他唯一的兒子預備了點心,是餛飩或是蒸餃,實在這都是她忙了一下午幫著婆婆做的。婆婆會告訴他「這是你大嫂做的」麼?他吃了會怎麼想?他怎麼不再到她房來借這書那書了呢?還是因為她躲避他,而使他不敢來了呢?常常是直到晚飯桌上,他們才相見,他會很禮貌地叫聲「大嫂」,那麼自然,就像從來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唉!本來那也算不得什麼吧!是她自己在牽腸掛肚,她不該的。

  一個禮拜一次的盼望,到底也有了結束,家矚大學畢業就到法國去留學了,公婆雖然捨不得唯一的兒子遠遊,時代潮流,可也阻擋不住。婆婆最怕的有一件事,臨行之前還再三地囑咐:「記住,不要討了洋婆子回來呀!」滿屋的人聽著都笑了。家麟是方家最年輕,也是最維新的人物,他一直反對家庭給他訂婚,父母也沒辦法。其實在那個年月,外面的新潮流已經沖到許多古老的家庭裡了,像她差不多歲數的女學生,她早就聽說有反抗家庭婚姻的啦!守寡再嫁的啦!跟人私奔的啦!孤身到外國留學的啦!老人家聽了在嘆息,她也不免驚異那些女子的大膽。說這些女子不該嗎?可是她在家麟買回來的雜誌書本裡卻讀到了讚揚這種女子的文章。當然,她也是被讚揚的,親友之間誰不讚揚她的繡工,她的為人,她的貞潔和孝順。公婆確實很疼愛她,財產早就給她留下來不動的,每月賬上分到的零用錢也特別豐富,這也是對她的一種補償吧!買繡花線能花得了多少錢呢!大紅大綠的中交票子,一疊疊的存在箱底,夠了個數便送到廊房頭條的開泰金店去,擰麻花的赤金鐲子一對對地換了來。有時她很納悶兒,覺得這些補償似乎仍是缺欠了什麼。她茫然地想到雜誌上讚揚那些女子的話,是有些道理嗎?

  家麟一去七年才回來,帶回來的二奶奶雖不是洋婆子,確也給了她一些不安。這七年中,是經過了北伐的革命,北京城變了,春明舊夢已經成了過去,潮流帶來了新的思想,新的事務,在她那古老的家庭裡聽起來很新奇,有些贊成的,有的很反對,但無論贊成或反對,好像都與她的家庭不相干,仿佛他們只是站在一旁看熱鬧罷了。那是因為這家裡缺少了一個能領著迎上前去的人物。一直到家麟回來以後,這家才顯得不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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