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昨夜長風 | 上頁 下頁
一三


  玉圓說:「要一個陌生人來猜,我們兩個人,誰是一子之母,單看身段,一定以為是我,不是你!」

  賽明軍忽然眼眶溫熱,低下頭去,不敢再看自己,低聲地說:「玉圓,請別這樣說。你很好,很可愛!」

  賽明軍說完這兩句話,忍都忍不住,眼淚如潮湧出。能有玉圓這般胸襟,肯以自己之短襯托朋友之長,為了鼓勵對方,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

  徐玉圓緊緊捉住她的雙肩說:「明軍,我是認真地。如果我真的好,真的可愛一如你的稱讚,只為我是個肯正視自己長處短處的人,我既不好高騖遠,亦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只是承認先天與後天賜予的一切條件,踏實地生活。」

  徐玉圓拖著明軍的手,重新坐下來談:「明軍,我希望你別因為一次打擊而氣餒,漠視自己的所有。以你天生的容貌、品性、風采,和後天的學識、教養,並不應自暴自棄,屈處一隅,了此殘生。如果我有你的條件,斷斷不會坐在這小店內了。」

  賽明軍抬頭望住這位老同學,一時間似見滿室陽光,明亮舒適,她深深的感動。

  「群姐跟本城那間叫建煌集團的人事部主管黃太是親戚,最近談起了好雇員難找的問題,那黃太透露,他們有個主任級的位置仍然懸空,群姐於是想起了你。」

  「我?怎知有沒有資格勝任呢?」

  徐玉圓一拍大腿,一本正經地說:「資格是可以創作出來的。群姐名下已有五間小型服裝店,她說在推薦書上寫上你是負責經營管轄所有店鋪的經理。以雞口的身分,申請當牛後的工作,也不為甚吧!況且,我們有內線,只須給人家一個可偏幫的藉口,就成了!」

  「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

  「好像欺騙人家似的!」

  「拿了薪金,沒做功夫就是欺騙。這年頭,你真以為在大機構做事可以只靠人事關係?少出一分力,堂堂正正的黃馬褂都立時三刻被拉下馬來。且看你日後如何賣力是真。」

  當賽明軍站到群姐面前去致謝時,群姐說:「少說客氣話了,江湖上,女人不幫女人,還有誰來幫我們呢?再在我這間小公司呆下去,是浪費你的青春和本事,我於心有愧。做人不能太貪婪,我有一個好夥計玉圓,已是天大的喜事,你且到外頭去碰碰運氣,才是正路。最低限度,再過幾年,你的家累就越來越重了。」

  這是必然的,左嘉暉一長大,就要花錢了。現今進幼兒班、幼稚園供讀的孩子,要花的費用,至為驚人。

  總要未雨綢繆,不能臨渴掘井。

  賽明軍抓緊了這次機會。

  真可說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這是她考入建煌集團的經過。一朝貴為天子腳下的臣屬,就有表現機會。多年埋頭苦幹,日以繼夜,大汗疊細汗,打落門牙和血吞,怕都不知挨出多少白髮和皺紋,才有今日的成果。

  明軍這一兩年來養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成一個習慣,免得過都不照鏡子了,怕看憔悴,怕憶舊貌,怕對愁容。明軍的頭在人前是抬起來直望的,在人後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

  當然,這也算一大進步了。

  每一回想起挺著大肚子,人浮於事,頻撲于本城商廈去尋兩餐一宿的這些往事,賽明軍在四季如春的環境內都會得連連冷顫。

  如今光潔整齊,有正當高尚職業的一個時代女性,走在中環,心還是亂紛紛,慘兮兮的。

  往事之所以跑回來滋擾,無非為了今朝,重逢前度劉郎於會議室內,立即招致一個或者不能避免的重新失業的際遇了。

  要跟自己朝思暮想,而又被他遺棄的男人以後共事一間機構,真是太難為情、太不堪、太痛苦,甚至是太狼狽的一回事了。

  怎好算了?

  辭職,難,難,難!

  不辭職,更難!

  當賽明軍剛才把幾塊碎銀拋下中環的一檔報攤,拾起一份西報時,她發覺她的手在顫抖。

  也不止於是彷徨失措與不知何去何從的問題,而是今時今日,自己在建煌集團的高級經理地位,並不是幸運抽獎的禮品,而是她以自己的體能、血汗、智慧、學識等等去爭取回來的。

  左思程當年無情的一掌,照正自己的天靈蓋打下來,老早已粉了身、碎了骨,血肉模糊,了無餘剩。再能苟延殘喘,只為身邊有兒子、有知己,責任與溫情迫在眉睫,把她暫時救活了。誰想到,當年的一掌,如今才再舊毒進發,害得她五臟六腑,絞扭成一片,痛不欲生。

  賽明軍自加入建煌集團工作以來,除了帶兒子去看病之外,她從來沒有偷過懶。

  今天,心情實在惡劣得不能再惡劣了,只有開小差去。

  路過建煌集團的百貨商場,明軍雙腳不期然覺得酸軟,不要踏進去。走在裡頭,有莫名的自悲感,多少有點像被拋棄、被逐出門的一個小婢僕,還巴巴的在人家腳前腳後轉,十分的無奈、猥瑣、毫無自重。

  請別忘記,建煌已是謝氏天下。

  謝家千金之女,下嫁給自己親生骨肉的父親。

  沒有比這種關係更令人憂慮、羞慚、疚怯。簡直無法抬起頭來做人。

  賽明軍跑到兒子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公園內,等候左嘉暉下課。

  她坐在綠色的遊人長凳上,翻著西報雇人廣告,那好幾頁紙的雇人廣告,看得人眼花繚亂,真不知何地始是落腳點,何處方是留人地?

  與她同坐在一條凳上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背完全彎下來,瘦骨嶙峋,甩甩蕩蕩,一直移動著那只乾枯的手,往一個殘破的紙袋內抓,抓出了一個麵包,猛往嘴裡塞。那個食相,寒酸暖昧得令人慘不忍睹。賽明軍忽然喟歎,想想自己會不會捱生捱死,若干年後也只不過落得這老婆婆的模樣與下場?

  不,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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