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醉紅塵 | 上頁 下頁
五六


  她閉上了眼睛,想起前塵往事。

  那一夜,在下水偷渡之前,他倆躲在叢林裡,躺在枯黃而微帶濕濡的樹葉之上,頭頂的星星,一顆一顆像要灑下來,灑落在身上似的。

  慕天的臉,如斯俊美。他的背,那種鼓動又如此動人,如此有節奏,如此雄壯有力。

  為莊競之帶來了刻骨銘心,畢生難忘的摯愛。

  這以後,他遺棄她、出賣她、忘記她……

  淚水自莊競之的眼角滲出來,流了一臉。

  她夢囈般喊:「慕天,請相信我,請相信我,我是愛你的。」

  楊慕天迷糊地應著,直至他自喉嚨之間發出了混濁而帶歡愉的喘息與嘆息聲。

  一室的安寧。

  莊競之躺在楊慕天的臂彎裡。

  「慕天!」

  「嗯?」慕天閉上眼,應著。

  「你知道在馬尼拉,也有本城電視臺製作的長篇電視劇集錄影帶出租嗎?」

  慕天迷糊地應著,並不明白女人在風雲過後怎麼會選如此無聊的話題。這不像莊競之。

  「有一夜,我陪著琴姐看那出叫《大內群英》的電視劇。那個結局,真是匠心獨運,淒迷浪漫得叫我忘不了。我在想,總有一天跟楊慕天重逢,是這個樣子才好!」

  幕天笑,仍閉上眼,他實在疲累。

  「故事是講呂四娘和雍正皇帝的。呂四娘深愛雍正,然,雍正為人陰險狠毒,家仇國恨,實在不容她不主持正義。於是那最後的一幕,是四娘穿過森嚴警衛,偷入深宮之中,跟雍正幽會,風起雲湧,淒豔纏綿。在了卻心頭之願後,雍正猶在夢中,呂四娘就手起刀落,結束了愛人的性命,剷除這個不仁不義之徒。」

  楊慕天睜開了眼,回轉頭望住莊競之。

  那美得如出水芙蓉的臉,還隱隱然有汗跡與淚痕,更複添了一層蒼白。嘴角猶帶蒼茫的笑意,看得人涼到心坎上去。

  楊慕天說不出的不安。

  「慕天,我並沒有告訴你,我這次懷的並不是你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吧?」

  「什麼?」

  競之緩緩地坐起身來,繼續說:「是的。就是那一次,我們偷渡下水之前,在叢林裡的一次,你使我懷孕了。

  「我被送到菲律賓去時,才發覺的。我苦苦地哀求那幾個迫我接客的大爺,其中一個正正是其後把我帶去見琴姐的阿標。我說:『求求你們,我並不能接客,我已有了身孕!』」

  「他們笑,在我面前,一張張猙獰的面孔,笑,狂笑,說:『那還不容易,我們自有辦法幫你把胎兒打掉!』」

  「我叫喊;『不,不,那是我的孩子,我跟慕天的孩子!』」

  「可是,他們不理我,一意孤行。

  「用的打胎方法可真特別啊!」

  說著這話時,莊競之淒然苦笑。

  跟著臉上開始浮現起一種只應在地獄才會見到的痛楚表情。

  「像一群饑餓至極的瘋狗,他們撲向我,把我逐片逐片地撕裂、吞噬!」

  「我完全無法反抗,靜靜地躺在那兒,像一條屍!」

  「孩子,我們的孩子,第一個孩子就是這樣,毀滅在他們這班窮凶極惡的人手裡了。」

  「我並沒有向你提起,甚至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不過,我謹記著那一幕,相信直至我離開人世的一日!」

  莊競之步下床,披起雪白的睡袍,遮蓋了她美麗而荏弱,甚至在顫抖的身體。

  「慕天,我還有好幾件事未曾向你提起。」

  「關於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的事,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在我這前半生的故事裡頭,我忘記告訴你一個小插曲。發生在第二集與第三集之間。」

  「你當然認識這大宅的主人羅尚智的。」

  「我也認識他,非但認識,且有深厚的關係。」

  「那年,他到紐約去,站在華爾街口聖三一教堂等他的銀行家,我正正過馬路。」

  「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就這樣,他覺得非要跟我在一起不可。」

  「他說一位高僧的預言,應驗了,他果然在一個偶然見到一個他一眼望過去就畢生無法遺忘的女人。這女人將成為他晚年的紅顏知己。」

  「我的確陪伴他度過一個非常愉快的晚年。」

  「我們總在紐約見面,是以本城的人並未見過我的廬山真面目。」

  「羅尚智曾對我提起有關這大宅的氣數。高僧說,踏入九十年代,居於此的人,一定會鬥個你死我活,甚而兩敗俱傷,家散人亡。」

  「他不希望羅家的後代有此際遇。」

  「我答應他,將盡我的能力將這惡運轉移。」

  「事實上,他留給我的遺產,正好支付了購入這幢巨宅與地皮的十二億之數。」

  「我並不需要羅家的十二億,就把它大部分歸還于羅家後代好了。」

  「也真是冥冥中註定,我們住進這大宅來了。」

  「慕天,你當然不會忘記羅尚智吧?」

  「那一夜,你到醫院去看望他。才離去幾分鐘之後,我走進他的病房去。」

  「可憐的老人,掙扎著,非常艱辛地抽盡全身的力氣,斷斷續續把你向他說的那番涼薄的話,告訴了我。」

  「我當下安慰他說:『不要緊的,楊慕天連多年之前,人們在逢場作慶,三杯到肚後,衝口而出的無心之失,都不肯忘記,務必趕在人家危在旦夕之時,再加戳一刀,如此胸襟的人,他今日如何待人,明日人家也必會如何待他!」

  「慕天,是不是?」

  楊慕天整個人坐起身來,拿驚惶失措的眼神看牢競之。

  「莊競之,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競之仍舊以平和的語音說話:「有。」

  「我回過鄉間,老父不錯已死。然他遺留下的一切,我細心整理。」

  「其中,有他寫到香港來給顧春凝苦苦求助的那封信的草稿。」

  「也有顧春凝跳樓自殺前寄出給我父親的遺書。」

  「你的一切所作所為,完全在我洞悉之中。」

  「慕天,如果你連人家在應酬場合說錯一句話都要伺機報復,然則,你對我們父女,對顧春凝的這一筆帳,又是否應該一筆勾銷了?」

  「莊競之,你究竟打算怎樣?」楊慕天咆哮。

  「當年,你在采藥時,被蛇咬了,我背你下山,養好了傷之後,有一夜,你不是對我起誓,若有遺棄我的話,你之所有全部葬送在我手裡。」

  「慕天,誓言是要應驗的。」

  「現今你一半的家產給了你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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