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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你別要爸爸為難啊!」

  「爸爸,你也別要我為難呀。」

  真沒想到,才十歲多一點的孩子竟然會說這些話,令到莊世華愕然,

  「競之,你是個好孩子!」

  「對呀,爸爸,我是個好孩子,我要幫助別人。爸爸,如果我有困難,而我爸爸又給人拉到街上去示眾了,你會希望有人輔助我、拯救我、照顧我嗎?」

  連稍稍經歷過苦難的孩子,都容易成長。

  莊世華重重地籲一口氣。他蹲下身來,伸出兩隻手,一把將兩個小孩子抱在懷裡。

  楊慕天開始住到莊世華的家裡去。

  跟莊競之一樣,都沒有再進學校念書了。能有兩餐粗茶淡飯,已屬上上大吉。

  莊世華原是教習中學西洋歷史與英文的。現今下放種田了,每逢夜裡回到家來,就必定靜靜地悉心教導兩個孩子念書,中英並重,

  幸虧慕天與競之都十分聰明乖巧,且甚是勤奮。自從二人彼此做伴之後,根本連跑到外頭去耍樂的時間都極少,故而也絕對沒有惹是生非,這是令莊世華稍稍安心的。

  有一天,日落西山了,莊世華還不曾回家來。

  競之一直有點憂心戚戚,坐在家門的木門檻上,雙手托著腮幫等侯。

  楊慕天當然也陪在競之身邊。

  「如果我爸爸也像你爸爸那樣被拉去坐牢了,我們怎麼辦?」

  競之的問題,楊慕天不曉得回答。

  「是守著這頭家呢?還是我倆浪跡天涯去?」競之的語調,老氣橫秋。

  「都聽你的吧!」

  「楊慕天,我走到哪兒,你也跟著我是不是?」

  「是。」慕天點點頭。

  歇了一會,他才曉得問小同伴:「你喜歡我跟著你嗎?」

  競之歪著頭,伸手把玩著自己的髮辮,很認真地想了想,才答:「若不喜歡了,怎麼現在會留你在我們家中,爸爸說過,我們這樣做,可能會給人口實,其實很危險。」

  楊慕天立即說:「會不會莊叔叔這就出事了!」

  競之才睜著她那雙澄明如溪水的大眼睛,滿是惶恐的表情,就見街口處,莊世華正徐徐踱步回家來了。

  兩個孩子歡呼一聲,都飛跑過去,各自拖住了莊世華的手。

  回到家,才坐下來,莊世華就一把抱住了楊慕天,以憂惻的眼神望住孩子,久久不能發言。

  倒是站在一旁的莊競之問:「爸爸,什麼事呢?」

  莊世華被女兒這麼一問,一腔熱淚,乘勢奪眶而出。

  「莊叔叔,你不能再收容我了,是不是?」插慕天緊張地問。

  孩子多麼可憐,在他小小的腦袋裡,最大的惶恐也不外乎又要流浪在外,乏人照顧,兩餐不繼。

  楊慕天是連父母都放到心上次要的地位上去了?

  莊世華心裡想,這敢情好,省得傷心。

  他稍稍做了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安定下來。才緊握著楊慕天的雙臂,說:「不,莊叔叔絕對不會不要你,你好好地跟著我們住下去。」

  「是。」楊慕夭點頭:「可是,你為什麼難過呢?」

  「慕天,你聽我說,剛才莊叔叔被通知,你爸爸楊君佐已經……已經不在了。」

  慕天還在問:「是不是死了?」

  莊世華點點頭。

  楊慕天沒有痛哭失聲。

  他只微垂著頭,眼眶有一陣的溫熱。

  好像父親去世的消息,老早已在他預料之內。

  今兒個晚上,不過是正式落實了自己是個孤兒身份罷了。只要他還能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依然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必過份的悲痛。

  從十二歲開始,楊慕天好像就學懂了最重要的是照顧自己。天下間的世情變幻莫測,最教人傷心憂慮的事,莫如是自己挨饑抵餓,備受欺淩。其餘親人的遭遇,都未必是切膚之痛。

  回憶令楊慕天刹那間顯得蒼老。

  他一直坐在這座雄踞香港深水灣半山的楊家大宅書房內,整整個多小時,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

  有人輕輕敲門。

  「誰?」楊慕天的語氣略帶呵斥。

  「是我。」楊慕天的太太盧凱淑的聲音:「我來問你要不要在家吃晚飯?」

  「不,請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可來騷擾我。」

  楊慕天習慣說一不二。

  書房外的腳步聲已然遠去。又是一片靜謐。

  楊慕天咬緊牙關,讓自己專心一致,重拾往昔。

  縱使過去的一切是一個大大的瘡疤,他還是要忍痛揭開它。

  原本,楊慕天以為這個瘡疤,已經結了痂了,誰知不然。如今分明地復發了,含了膿了,萬一疏忽而不迅速加以調理,弄出來的後患,可大可小。他當然不敢小覷莊競之,

  從小到大,她都聰明伶俐,兼且膽色過人,

  她的思想,從來都比她的年齡更成熟。

  她的行為,又從來都比她的性別更剛烈。

  楊慕天不會忘記他在莊家住的那幾年生活。他與競之朝夕相處,太清楚她的性格了。

  競之,身體上似有異乎常人的結構,為了她心愛的人與事,她會不惜犧牲,不擇手段去維護和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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