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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們這一代,已進入了雞肋世紀。

  正如本城各人對這土生土長的原居地心態,留下來不移民,誠惶誠恐。遠涉重洋,屈居異鄉,又不情不願。

  總之,學業、事業、家事、國事等等,全部有種食而無味,棄之可惜的氣氛。

  一旦要異軍突起,尋求突破,就又連連碰壁,以致於頭破血流。

  像如今,幾經掙扎,下定決心,挺起胸膛,去尋找自己的幸福歸宿,一手推翻那宗雞肋婚姻,回轉身來,那人不在燈火闌珊處,卻是攜了別家女孩的手,走進教堂去。

  你說.好笑不好笑?

  橫擺在目前的至大疑難是,我要不要到章德鑒面前去道賀呢?

  不能硬充好漢,只怕「恭喜」二字,老出不了口。或硬生生地在唇邊吞吞吐吐的,欠了誠意,反添疑惑。

  恭賀章德鑒與麥浩鈴百年好合,永結同心?一定是對我至大的諷刺。

  忽然想起了跟麥浩鈴曾有過的嫌隙,更加一額頭冷汗。

  江湖上人有句經常掛在嘴邊的笑話:「千萬別開罪女人,因為她隨時有本事成為你的老闆娘!」

  實在是太好笑了。

  更好笑的,當然是如今正正應驗在自己的身上。

  女強人在公司會議室內所提交的業績報告,無論如何不及女人在枕邊所打的小報告權威。

  過往為爭取章氏利益而跟麥浩鈴發生衝突,至今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愚昧與幼稚,竟如此之甚。

  江山到底是別人的江山。本城著名的一位行政人員在一個教導年輕人如何踏入社會工作的專題演講會上說:「對你的工作付予熱誠,但切勿愛上你的機構。」

  為什麼?因為前者是投資在自己的能力表現之上,後者則是把注碼押在別人操縱的玩意之中,二者是有點分別的。

  那一線之差,必須是過來人才能領會到其中的奧妙。

  像我這種道行不深的人,何只愛上了自己的機構,且愛上了自己的老闆,簡直大錯特錯。

  封建時代早已過去,還單獨存在封建思想的人,當然是要碰釘子的。

  千錯萬錯,所有的行差踏錯,都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這份涵養,我還是有的。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第一個念頭,就是辭職不幹。

  單是從今後要尊敬老闆娘這一口氣,就難以咽下。

  章德鑒結婚,何只熱辣辣地打了我一大巴掌,簡直是左右開弓,打得我金星亂冒,面目無光。既粉碎了一個美夢,踩踏了我的自尊,且把我經年在事業上的功績都抹煞掉。

  世界上哪有大公無私這回事。

  從前公事上頭,誰有道理,誰就得直。

  現今呢,一定是麥浩鈴有道理,她得直,麥浩鈴沒有道理,也是她得直。

  我是什麼?一個小夥計而已。

  不錯,一念至此,我傷心欲絕,萬念俱灰,不如歸去。

  人在最情緒低落之時,都應該曉得為自己的安全設想,否則,更容易頭頭沾著黑了。

  也別以為我肯在章氏機構內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就可以偏安。

  沒有這回事的。

  我已有不少江湖歷練,看得出來,如果真有胸襟涵養的人,必不會有如麥浩鈴的嘴臉。

  小家子氣的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就露了底牌。

  我不能對她寄以厚望。

  故而,妄想在章氏得過且過,只會徒惹咎戾。

  是非走不可了。

  況且,朝夕再跟章德鑒相對,情何以堪?

  過往為他而拼命苦幹的勁道,已經蕩然無存,工作表現,必會一落千丈。更何必予人口實?

  女人的一切能量,始終源自感情,先天上的這種缺憾,是註定要吃虧的了。

  我把寫給章德鑒的信,撕成片片碎。

  再自抽屜取出另外一張雪自紙來,輕輕放進我專用的電腦打字機內。

  親自打下了辭職信。

  世情變幻莫測,才不過是六十分鐘的功夫,寫的一封信,送呈是同一個人,效果可以由相親相愛變為相分相離,奈何?

  我把信封平放在檯面,呆望了很久。

  因為想起孩童時代看一些粵語片,那男主角為環境所迫,把一紙休書交到妻子手上去時,那可憐巴巴的女人,一副欲哭無淚、決意犧牲、以示成全的表情,相信正正是我如今的模樣。

  太滑稽了,是不是?

  已經是九十年代的今天,女人還是不能真真正正地獨自站起來,仍然希望能靠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一旦沒有了依恃,就傍徨、就失色、就無助。

  這封辭職信跟休書何異?

  連一份養活自己的職業,都要失掉了。

  從明天起,茫茫人海,又再浮再沉,不知何日,始登彼岸!

  從前的女人,集飯碗與婚姻於一身。也叫做沒法子的事。

  然,身為現代婦女,還如此不智,硬把事業與愛情,押在一場大小之上,真是不可原諒!

  醜婦總要見家翁。我緩緩地站起身來,準備到章德鑒的辦公室去。

  身子站直時,只覺腰酸背痛,筋骨鬆散。

  人要堅挺正直地站到人前去,原來由裡而外的要受一點苦。

  多麼的無奈。

  我還未伸手推門出去,就有人推門進來。

  彼此都怔一怔。

  互相凝望了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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