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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火車開動時,她才開始泣不成聲。

  在抵達香港之後寄回來的第一封信,章翠屏寫道:貝元吾夫:離別時我半句話沒有說,只為心痛得令我不能言語。我有種預感,這麼一離開你們,就後會無期了。這種恐怖的預感一直糾纏至今,揮之不去。我實在很怕很怕,尤其是夜裡,對你的思念日重一日,相信會把我折磨至病倒而後已。

  請代我吻清兒。母親仍在病中,已有起色,想是我回到她身邊來的緣故。

  翠屏再者:行色匆匆,未及向玉荷道別,你見著她,請代問候。別為了什麼緣故,而不讓清兒跟彩如相見,請記著我的這句話。

  讀了妻子的來信,的確有很多很重的惆悵。

  貝元不期然地掏出煙包來,取出了那種翠屏曾主張集中火力催穀的「三個五」,燃點著了,深深吸吮一口,再把白茫茫的煙自鼻孔噴向空中,連連吸了幾口,就活像要把胸腔內積屈的怨懟與哀愁都吸索了,清洗潔淨,趕出體外去似的。

  看著清煙嫋然,在頭上輕輕旋轉、凝聚、擴散,貝元見著了兩張端莊明麗的臉龐,交替著在他的眼前出現。

  貝元想,一個男人真可以同時愛著兩個女人嗎?

  為什麼不呢?

  真心愛著兩個女人,而不擁有她們,跟一些男人只擁有著很多個女人,而並不愛她們,是有分別的吧!?是他比較幸福,還是那些男人比較幸運?

  貝元是盼望著早日與妻子重聚的。可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翠屏的預感靈驗了,她再不回到大陸來,而他又去不了香港,那麼,自己跟玉荷是不是就能續前緣了?

  才這麼一想,他就驀然驚駭,翠屏真有過人的聰敏,她其實早就看穿了丈夫的心,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他就會抓著,把他的玉荷妹妹重新納入懷中。這個思想是暖昧的、見不得光的、歉疚的、貪婪的。

  貝元立即把手中的香煙塞到煙灰盅內,雙手擺動,趕走了房內的輕煙,且站起來,趕忙走到兒子的睡處,讓自己因為看到清兒,而醒悟自己的身分和責任。

  他撫弄著貝清那頭柔順的頭髮,忍不住俯首吻在他的額上。

  「爹!」貝清轉醒過來,望著他的爹。

  「我把你吵醒了。」貝元說。

  「是不是娘回家來了?」貝清問。

  「沒有,她不會回來了。」

  「可是,我剛才分明看到娘坐在我床邊給我蓋被,娘還笑著罵我:『怎麼連這小陋習也像你爹呢,總愛在睡熟時踢被子。著了涼,就要叫我操心!』」

  貝元緊緊地抱著貝清,喉嚨像被堵塞了,說不出話來。

  「爹,為什麼娘不再回來了?我想她呢!」

  「爹也在想她。清兒,我們想辦法早日到香港去,跟你娘團聚,好不好?」

  「好。」貝清不住地點著他的腦袋瓜,然後忽然望著他的父親,很誠懇地問:「爹,我們能把彩如也帶到香港去嗎?」

  貝元怔住了,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回答。

  貝清搖著父親的手,道:「我捨不得娘,因此不能不去香港,但我又捨不得彩如,那怎麼辦呢?」

  這是宿世的緣,還是前生的孽?貝元真的弄不清楚了。

  他不知是在撫慰自己,還是真的在哄兒子,他說:「有些分離是不可避免的,世界上很少很少有兩全其美。」

  貝清似懂非懂地望著貝元,嘟長了嘴說:「要是讓彩如知道我要到香港去,她會哭,我知道她一定會。爹,那怎麼辦?」

  做兒子的把父親要問的問題提了出來,他根本就拿不出答案。

  「睡吧!睡醒了,我們再想辦法。」

  「你先帶我去見彩如,讓我們也想辦法。」貝清這樣說,口吻像個成年人,更見他的可憫與可愛。

  早上醒來,貝元急著回了翠屏的信,信中除了道達思念,以及告訴翠屏有關兒子的一切之外,主要是請翠屏代轉告岳父章志琛,希望能利用一些人事關係,早日把他們父子申請到香港去。

  這樣等待了一小段日子,接二連三的收到章翠屏的來信,都在追問為什麼貝元不給她寫信,又頻頻地催促他到有關部門申辦到香港的手續。

  這真叫貝元納悶,分明是他的各封回信,翠屏都沒有收到,為什麼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有一個方法,就是儘快申辦赴港手續,大家團聚了,就什麼都好說。

  貝元拿著翠屏最近的一封來信,重新讀一遍,尤其記住了末段是這樣寫的:……父親重托了人事,廣東省邊防部的劉守德已從我們處得到了你和清兒的一切資料,請從速去找他,自然就會代辦一切。急著見你和清兒!

  貝元帶好了妻子的信,整妝前去邊防部求見劉守德,伸長脖子,站得腰酸腿軟,才被接見。

  那位劉守德也沒招呼貝元坐下,只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下,就道:「你求見是為了香港有位姓章的先生有事要跟我商量?」

  貝元道:「章志琛先生是我岳父,他在香港,我的妻子最近到香港跟他重聚了,他希望我和兒子也及早申請到港去,因而拜託了你……」

  劉守德立即伸手止住了貝元的話,道:「慢著,我跟章先生只是片面之交,他從沒有拜託我什麼,就算有,我也不能替他辦,你知道現在國家體制不同,法規自異。在大陸幹活並不差,何苦巴巴地想辦法往外逃。」

  這番話令貝元狼狽極了,急得雙手不知往哪兒放,支吾著不能圓句。

  劉守德早已站起來,做好了送客的表情,道:「我事忙,不多招待了。原以為香港的章先生托你來問句好,所以才騰些空來接見。」

  貝元垂頭喪氣地走出邊防單位的大樓時,迷惘、沮喪、氣餒、煩悶,所有負面的情緒都湧上心頭,把整個人壓迫得要爆炸似的。

  「事件的前因後果是無法解釋的。」

  貝元終於忍不住,帶著貝清尋到伍玉荷的家裡來,只有伍玉荷才是他傾訴的物件。

  「貝元,你別焦急,很可能是翠屏記錯了名字,她父親重托的不是那位姓劉的。」伍玉荷安慰著他。

  貝元搖搖頭:「其中一定有詐,我寫給翠屏的信,她全收不到。」

  「可是,你仍然收到她的信,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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