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我要活下去 | 上頁 下頁
一〇


  伍玉荷蹲下去,拉著女兒的手,問:「你喜歡這兒嗎?你爹一直說要回到小欖故鄉來。」

  「可是,爹現今沒有跟我們在一起了。」

  「是的,他不能來了。」伍玉荷眼睛濕濡:「可是我們住在這兒,你爹也是會高興的。」

  「娘,你也會跟我住在這兒,是嗎?」

  「那當然了。」

  「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開心了。」

  那是句她曾經跟丈夫說過的話,現在由女兒說出來,聽進耳去,心上有無盡無窮的惆悵與感慨。

  「好,彩如,我們就開開心心地生活下去。」

  活著,如果不勉力做到心安理得,白白地長嗟短歎,怨天尤人,也太沒有意義了。

  伍玉荷知道,她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彩如有一個健康正常又快樂的童年而努力。

  像所有經歷過八年抗戰的中國人一樣,伍玉荷在大戰期間嘗盡了一切肉體上的煎熬。

  但,精神上,她奮勇地保持安寧鎮靜。

  每當她接觸到女兒的眼神,就像接收了一道訊息,彩如的眼神越來越像她的父親,從她澄明的眸子傳出的光芒,像冬日裡的陽光,溫暖著人的身心。

  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越來越相親相愛。

  黑暗的時刻總會過去的。

  好日子必在後頭。

  大戰終於結束。

  日子比前好過多了。

  最低限度,彩如可以獲得一個布娃娃,以慶祝和平。

  在一片歡呼聲中,伍玉荷還接到一個好消息。

  特別自廣州城來小欖看望伍玉荷的戴家老傭人張興對她說:「大少奶奶,早幾天我在店上碰到一個你的熟朋友。」

  「誰?」伍玉荷問。

  「是貝少爺,貝家的大少爺。」

  「貝元?」

  「對了。」

  「他回廣州來了嗎?他不是去了香港?」

  「早就回來了,他說曾找過你,但找不著,也就沒法子四出打聽了。我們店在大戰期間又是結束營業的。」

  「嗯!」伍玉荷應了一聲,心想,怕貝元也不好尋她尋到翁姑的家裡去。

  「貝少爺說,這幾天就要到小欖來看望你。」

  「他知道修棋已經不在了?」

  張興點點頭,說:「是的。貝少爺很替你難過。」

  自從守寡以來,日子頂不好過還是熬得過去的,心上再難堪也不過是憶念著一個已不會再回來的人。

  伍玉荷沒有想到,張興給她報道了故友將會來訪的好消息之後,竟令她有點前所未有地張惶失措。

  伍玉荷很久很久沒有吸食過香煙了。

  這一夜,她掏出從村口雜貨店上買回來的一包「三個五」香煙,拿出來叼在嘴裡,燃點起來,輕輕地吮吸著。

  嫋嫋然向上冒的白煙,婀娜多姿,迷離若夢,讓伍玉荷不期然地思念起很多人,包括了她的爹娘,以及她的貝元哥哥。

  伍伯堅在大戰爆發前就攜劉氏回上海去,伍玉荷的母親等待不到戰爭結束,便已病逝。

  伍伯堅一直跟他元配夫人住在上海,間中跟伍玉荷通個訊息。伍玉荷的親哥哥伍玉華在戰後就出洋去了,就是在伍伯堅的信上,也很少提及伍玉華的消息,怕是為了跟正室所生的兄弟不和,在爭奪繼承伍伯堅的產業上起了爭端,決定一走了之的緣故吧,伍玉荷就不便多追問了。

  她不是不思念父親的,多少次興起了要帶彩如回上海見她外祖父的念頭,但始終都動不了身。

  尤其是當她把這個念頭在信上向父親表達後,得到的回應令她心冷了。

  伍伯堅在信上寫道:「知你馴孝,這已是安慰。回上海來可不必了,一則途長路遠,諸多不便,尤其彩如尚小,舟車勞頓,並不適宜。二則我在此安居,身體健康,得到你大娘悉心的照顧,你就不必多掛心了。」

  伍玉荷不是多心,只是她太明白大家庭中人際關係的複雜與矛盾。

  她母親經年霸佔著伍伯堅,直至這近年,終於回到老家來,年紀也大了,說是服侍他也好,掣肘他也罷,總之,伍伯堅到了這年頭,在他正室身邊過活,也有他的身不由己。

  輕煙飄渺,使伍玉荷不免為自己的這個香煙世家慨歎。

  人生除了創業致富之外,原來還有很多很多因緣際會的配合,才能造就一個幸福的人生。

  伍玉荷想,她跟貝元就是有緣而無份。

  這麼些年了,她不敢思念貝元。

  甚至為此,她沒有吸食過香煙,怕見那嫋嫋輕煙喚起一段深情。也怕一點對童年摯友的思念,觸犯了已婚女子應守的貞忠戒條。

  直至今晚,她重燃一支久違了的香煙,刻意地放縱自己,盡情思念久別了的親人摯愛。

  伍玉荷的心不期然地煩亂,那煙絲所散發的香味,刺激著她的神經,稍稍叫她鎮靜。

  縱使相見曾如不見,還是要見的。

  見了,又如何?

  那可是另外一回想破了頭,也想不通透的事。

  伍玉荷提醒自己,今日的貝元不同往昔,他已婚,且有子。

  一切都不會因著她新寡的身分而有所改變。此念一生,伍玉荷就赫然一驚,有意無意地讓那口正燃點著的香煙戳到自己的手背上去。

  痛楚令她驚呼。

  「娘!」原來在床上睡熟的彩如被她的驚呼吵醒了。

  伍玉荷立即把香煙弄熄掉,跑過去緊抱著女兒。

  這才是現實,才是真情。

  目下的三天對伍玉荷來說,似乎比那八年抗戰的日子還要冗長,還要難熬。

  她下意識地每天等待著貝元的出現。

  一如很多很多的人曾每天都盼望著和平一樣。

  終於夢想實現了。

  當貝元站到她跟前去時,感覺也像聽到街坊鄰里叫著說日本已經投降時一樣,如夢似真,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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