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我要活下去 | 上頁 下頁


  過去的情緣必須消逝,現今的她無可否認是愛惜丈夫的,她為自己偶然不能自已,回憶舊情舊事而慚愧。

  戴修棋輕拍著妻子的背,說:「我只是說說罷了,你千萬別急躁。我是覺得把你娶回來了,就得肯定你生活得好,才是個盡責的丈夫,可惜,時不我予。」

  伍玉荷抬頭看著戴修棋,用手指輕輕地壓在他的唇上,說:「請別說這種叫自己委屈的話,你已經盡了責任,是個很好很好的丈夫,嫁給你,我畢生無憾。修棋,告訴你,在婚前,我並不是這麼想的,這證明婚後,你的愛護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感動著我的心,這叫我稍微忽視這段恩情都覺得是罪過。」

  「玉荷!」戴修棋情深款款地吻在妻子的額上、臉上、唇上,吻得兩個人幾乎再分不開來,叫伍玉荷的小嘴泛著微微的刺痛。

  「玉荷,」戴修棋終於放開了妻子,回籲了一口氣,道:「如果戰事結束了多好,我有一個計劃。」

  「什麼計劃?」

  「把你和彩如帶回我故鄉去。」

  「那是小欖鎮,是不是?」

  「對呀!在故鄉我們祖上就買下了很多土地魚塘……」

  戴修棋還沒有把話說下去,伍玉荷就興奮地問:「是回故鄉務農去?」

  「對。」戴修棋興致勃勃地說:「養魚飼畜,栽稻種菜在今天也得專業人才從事,我是農科出身的,畢業後一直未能一展抱負,實在很可惜。玉荷,我有信心能發展一個規模很大的莊園。」

  「可是……」伍玉荷猶豫。

  「你不喜歡農村的生活?」

  「不,喜歡的,只要你喜歡,我必定會喜歡。可是,老爺會願意你不照顧絲綢莊的生意,而下鄉務農嗎?」

  戴修棋輕歎一口氣,道:「上下九的生意,我固然沒有興趣。最大的顧慮也是不願意跟我的弟弟爭,他沒有上大學,全副精神時間已經放在父親的絲綢生意上頭,到我大學畢業了,突然回來就在絲綢莊坐上了比他高的位置,已經很叫他抱屈了,何必傷害了兄弟感情,反正父親的業務是戴家人繼承就好。」

  「一切等戰爭過去後再籌算吧!」

  「對,好日子必在後頭。」

  伍玉荷聽了丈夫的這句話,不期然笑了。兩個她愛的男人,她的貝元哥哥與丈夫戴修棋都有統一的人生觀,都給她相同的鼓勵。

  「你笑什麼?

  「我開心。」

  「開心?」

  「對,生活能有期望多好。修棋,有時日子實在艱難恐懼得再過不下去了,一聽到你說這句『好日子必在後頭』的話,我就精神爽利,回復元氣了。」

  「從來都是明天帶動今日,希望牽著我們的手走,人生路就算崎嶇,也能平安地走得過去。我忽然想,淒苦莫過於從前的楊門女將,滿門忠烈,盡是女英豪,撐著場面的全是弱質女流,日子依然過得耀武揚威,轟轟烈烈的。」

  「怎麼會忽然想起那些淒涼兮兮的寡婦故事來了?」

  戴修棋說:「也許是這兩天翻了一些舊報紙,看到了關於京劇《穆桂英》的報道,就想起來了。」

  伍玉荷歪著頭,仍帶點稚氣地說:「你知道,我上中學時,演過舞臺白話劇,演的就是穆桂英。一個沒有了丈夫在身邊,依然活得頂堅強的女人,還是楊家將內的中流砥柱。」

  「你是把她演活了,是不是?」戴修棋問。

  「對呀,觀眾都叫好,你信不信?」

  戴修棋忽然凝視妻子閃爍著神采光芒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將她重新抱緊,道:「且先別忙著那穆桂英的角色,你是個有丈夫在身邊的幸福女人。」

  說罷,還沒有等待伍玉荷的回應,他就吻在她的粉頸之上。

  災難未降臨身上之前的溫馨旖旎尤其濃重。

  這一夜,伍玉荷承受的愛寵叫她刻骨銘心,畢生難忘。

  翌日傍晚,廣州城一片混亂,因為從下午開始,就響了兩遍警報。人們在爆炸聲中,紛紛走避,於槍林彈雨下,奔竄求存。那些倉皇的臉孔與那些密密麻麻的在地上走動的腿,其實都是麻木的,一切均是潛意識與慣性混合的反射動作。

  戰時,人們在任何一分鐘都預備迎接死亡。

  誰在那一天能回到家去,就是幸運。

  傍晚,伍玉荷早燒好飯菜,呆坐著等候丈夫回來。

  小彩如在母親身旁一直吵著肚子餓,這才讓陷入彷徨無措之中的伍玉荷知道當前之務該做些什麼。

  她奮發起精神來,先讓女兒吃飽了飯,再陪著她耍樂了一會,心上的恐懼卻越來越濃不可化了。

  戴修棋沒有可能還不回家來,除非,他已無能為力。

  伍玉荷一想,渾身就顫抖不已。

  她伸手取過棉外衣搭在肩上,依然是遍體生寒。

  是從心底裡驚出來,以致於額上滲出細汗。

  這種體內涼颼颼,體外一片熱浪緊迫籠罩的感覺,似在發病,教伍玉荷辛苦得不能言語。

  在這個時候,她直接地體會到孤單無助是怎麼一回事。

  那種彷徨困惑淒涼,基本上就是一重又一重包裹著自己的委屈,有如作繭自縛,叫人動彈不得,連大氣都透不出來。

  只要剩餘半分的清醒,都會意識到在戰爭時期,人沒有準時回到家裡來,就表示他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

  小彩如打著呵欠,拉動著她母親的衣角,問:「娘啊,爹爹呢,他怎麼還不回家來呢?」

  伍玉荷心慌意亂地哄女兒,說:「爹爹快回來了,可能在外頭有些什麼特別事給纏住了,耽誤了回家。」

  這樣子說著,伍玉荷的眼眶已經溫熱。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忍住了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伍玉荷告訴自己,還不是該哭的時候。

  凡事未到山窮水盡就失望就放棄就氣餒,是不濟事的。

  她必須學習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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