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我要活下去 | 上頁 下頁


  這第六小妾叫楊春花,她嬌聲軟語地對陳文偉說:「你呀,單是信任別人,怎麼不想想人家有個胞兄能辦事,難道我就沒有了嗎?中國市場這麼大,你多一個人幫忙著開拓,有什麼不好?犯得著讓大權旁落在一個人的手裡嗎?人家的妹子去世了,跟你也就少了一重姻親關係,反正這些年也賺得差不多了,少出一分半分力,也不為過甚。你不信嗎?且看看福和在華南的香煙銷售情況,就知一二了吧!」

  無疑,這番話是相當見效的。

  陳文偉於是又委任了楊春花的弟弟楊信作福和的副總經理,內部的權力鬥爭也就逐漸形成且表面化了。

  這對伍伯堅而言,當然是一大刺激。

  在沒有想到辦法力挽狂瀾之時,他多少有點遷怒于貝桐。

  雖然明知生意眼光與經營手腕不如人,但總不肯這就認輸了。

  朋友之間一旦有利益衝突和競爭,就是對友誼與風度的考驗。

  當伍伯堅一肚子氣無處發洩之際,偏偏劉氏向他提出說:「你也別這樣老在言語之間對貝家表示不滿,說不定將來,就成兒女親家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就不知道我們玉荷從小就跟貝家的兒子玩在一起?」

  「玩在一起也不等於就訂了名分,是不是?我們玉荷無論如何不會嫁進貝家去。」

  「你這話可是認真的?」劉氏問。

  「當然認真,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們姓伍的也不是家當,不必以為要仰仗他們姓貝的什麼才好。」

  「怎樣忠厚的人也難免在情緒低落的時候表現得小家子氣。

  越是失意的人,越怕別人瞧不起,因而會先自大起來,一項自身保障,也是很自然的心理反應。

  不只是伍伯堅本人,就連他的小妾,伍玉荷的母親劉氏開始有點在口吻上對貝家不認同,其實也是源於類同的原因。

  原來初到廣州來開拓華南市場時,因彼此的成就都差不多,家眷走得密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直至近這一兩年間,貝桐經營的香煙分銷網越來越強勁,隨著「老刀」牌的暢銷,使英國其他香煙都陸續順利打開市場。貝家賺得盆滿缽滿,笑得見牙不見眼。

  這種暴發的情況,發生在男人身上,尚且會把持不住而露意之色。女流之輩,一旦承接巨喜,也會得像承接巨禍一樣,有著失態失儀的言行。總的一句話,勝利沖昏了頭腦,人前得志,就很有點言語無狀,自大狂妄。

  貝桐的小妾胡氏發覺自己的家當越來越重時,就忙迭地在親朋戚友跟前炫耀,物件目標當然包括伍劉氏在內。

  正所謂崩口人忌崩口碗,胡氏禁捺不住對丈夫的稱,無形中就似踩了伍伯堅一腳,這叫伍劉氏難過在心頭。

  人最怕就是比較,一旦有了比較,自分高下,處於上者當然是威風八面;而處於下風的人,就自然對對方起反感了。

  心病之所以形成,永遠在不知不覺之間。

  為此,劉氏一聽丈夫為她撐腰,跟她同一個鼻孔出氣,也就放下心頭大石。

  若把伍玉荷嫁進貝家,那麼,劉氏就自覺一輩子再抬起頭來做人,毫無風光可言了。

  尤其是這最近她聽當媒的介紹,說有戶在廣州上下做絲綢生意做得頂出色的戴祥順家,正有位公子戴修棋到了娶親的年紀,四處打聽,就屬意于伍家的這位六姑娘。

  別說戴家的家勢不差,就是那戴修棋也是中山大學畢業生,念農科的,一點也不見失禮。

  那做媒的一張油嘴自然也說動了劉氏的心,她說:「伍二奶奶呀,我說要替六姑娘找夫家,也真不易,別說六姑娘才貌雙全,就是要配得起你們伍家也就很難了。百貨業的富戶呢,將來說上一句半句誰帶挈了誰,非但不好聽,也真真冤哉枉也。反而是不同行不同業,各領風騷,才叫匹配。」

  一番話正好說中了伍劉氏的心事,於是便很有點言計從了。

  婚事說得差不多了,才讓伍玉荷知道。伍玉荷自然哭個死去活來,不肯嫁到戴家去。

  伍伯堅真正地在女兒面前發了一頓脾氣,道:「你是不是真要我們做爹做娘的一輩子比姓貝的矮掉一截,永遠抬不起頭來地當一戶下門親家,你才叫安樂?」

  話說到如此地步,再不聽就是不孝了。

  那時代,誰家的女孩敢冒此惡險?

  伍玉荷苦在心上,無處發洩,一看到她父親那書桌上放著各式分銷的香煙,心上就有氣,一把把它們撥在地上,用腳踏個稀巴爛。

  「恨死了吸煙的人,沒有人吸煙,就不會經營什麼香煙生意,我和貝元哥哥就不會如此生分了。」

  伍玉荷想著想著又哭起來,人不但消瘦了,憔悴了,還有點奄奄一息的病態。

  這倒叫帶大她的乳娘著急了。

  「六姑娘,你且寬心一點,別嚇唬我。」

  伍玉荷有氣無力地說:「我的心好像在淌血。」

  「快別說這種難聽的話。我的六姑娘啊,這年頭有多少個姑娘真能隨心所欲地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可是,只要福大命好,嫁出去了就能相處得來,變成恩愛夫妻了。六姑娘,你聽我說,戴家姑爺是個飽讀詩書的兒郎,差不到哪兒去,你可不要弄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像他這等人才的郎君,委實是打著燈籠沒處找呢!」

  伍玉荷從小是這乳娘帶大的,跟她的情誼額外深厚,平日很聽她的勸告。經她這麼一勸說,心上的怨懟的確化解多了。

  於是伍玉荷便幽幽地問乳娘:「你道貝元哥哥知道我要嫁到戴家去嗎?」

  乳娘點點頭,道:「這樁喜事,已是街知巷聞,貝少爺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伍玉荷忽然抬眼望著她乳娘,雙手緊緊地握著她說:「我想見見貝元哥哥,你幫我這個忙好不好?約他來跟我見個面啊,求求你,怕只是見過今次,這一生一世就再無緣相見了。」

  說罷,伍玉荷又再落淚。

  她乳娘是最看不得這六姑娘傷心的。自己想一想,就是安排了他倆見個面也無妨,好歹把要說的話說清楚了,心上就會舒坦得多,從此認了命,就能安分守己地生活下去,那反而是好事。

  於是,乳娘先說服了自己,認為安排貝元與伍玉荷相見是理直氣壯的事,就趕忙去把它辦妥了。

  伍玉荷和貝元是約在珠江河畔相見的。

  伍玉荷原以為她有很多很多話要跟貝元說,可是,見了面,兩個人默然相對,久久也無法想到一句半句該說的話。

  終於還是伍玉荷倒抽了一口氣,開腔道:「我前兩天發了一頓脾氣,把爹書桌上的香煙包全都撥到地上去,拿腳將它們踏個稀巴爛。我痛恨香煙,沒有人抽食香煙的話,我就不用嫁到戴家去了。」

  「玉荷!」

  貝元伸手握著伍玉荷,發覺她雙手在微微顫抖著。

  「或者沒有了香煙在這市場銷售,我們根本就不會相識,不會碰面。」

  「那叫人怎麼反應呢?都不知是該恨還是該愛。」伍玉荷氣得直跳腳,發了一陣子的嬌嗔。

  「如果我們還要好好地活下去,對每事每物每人都不能夠恨,只能夠愛。否則,就活不下去了,即使能活下去,也是夠痛苦的。所以,玉荷,我們必須要相信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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