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灑金箋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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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旭暉與耀暉也有些時跑到父母房來請安。 信暉除了開始的幾天,陪著我去敬茶之外,就因為忙於關顧店上的生意,一早就上鋪去,由著我單人匹馬赴會。 本來這種家庭聚會,也沒有什麼好緊張的。平日翁姑循例飲過長媳敬的茶,有家務要做的,就囑咐幾句,譬方說:「大嫂,六姑奶奶的六旬大壽將至,你打點一下賀儀。」 「下月初一、十五,你是初歸新抱,提你一句,我們金家吃素,就是在自己房裡吃小食,也得記著這個規矩。」 「大嫂,後園右角那間雜物房,堆的全是過時的舊物,你有便就支使一兩個下人,把東西揀出來看看,真正沒用的就扔掉,還像點樣兒的,可以送人或自用,都好好地分配一下。」 這些功夫是很瑣碎,不是我在娘家時就有經驗的,辦妥它們又有何難?難就難在傍在翁姑身旁的人說話之棱角,有時尖銳得叫人忍不住喊痛。 這天,我敬完茶,還打算逗留在翁姑房間一會,聽候差遣時,就聽到奉侍著金家大奶奶吃水煙的二姨奶奶說道:「大少奶,你今日這套明黃色的褂裙真是醒目啊,是我們店裡頭的貨嗎?」 我隨和地答:「我也不清楚,是娘替我辦的。」 「對呀,親家奶奶是個本事人,看,打扮得你多漂亮,難怪健如說,她姐姐勝在年輕貌美,不必著重身上的首飾了。」 三姨奶奶正奉侍著金家老爺吃早點,吊起了嗓門,懶懶閑閑地答:「健如的話不是這樣子說的,你別斷章取義,壞了我們大少奶奶的修養。」 三姨奶奶伸出纖纖玉手,分別夾了一件點心,放到金老爺及金大奶奶的碗裡去,才繼續說:「健如說,她姐姐訓導她,女人不必要看重首飾,最緊要重視的是她的樣貌品性與學識。只有前者沒有後者,根本不管用,這也叫腹有詩書氣自華。說得可真對極了,我們不識字的上一代女人,也就只好多添幾件像樣的首飾作陪襯,免得太失禮了。所以嘛……」 三姨奶奶忽然轉臉向金家老爺說:「老爺你別終日怪責我們好置辦首飾,誰叫你不討一門知書識禮的妻妾回來,省下你不知多少錢呢?」 三姨奶奶嗔怒起來,可有點威儀,又帶著嫵媚,竟有相當的魁力。 我也很呆了一陣,尷尬兼狼狽得不知如何反應。 反而是金家老爺說的一句話最令我好過。他對牢小妾說:「你真是沒話找話說,把芝麻綠豆的一回事弄得變成老大!沒的嚇死大嫂。」 三姨奶奶的臉立時漲得通紅。 她的這種撩是鬥非方式,在今日看來,直情是老土兼落伍的了。就看我現在管轄的金家,表面上沒有一個人會開口講新人的半句不是,已不流行這種明目張膽的挑撥離間,隨時代的進步,搬弄是非的手法日新月異,含蓄有效,其實更銳不可當。 若是今時今日,金家之內有個像三姨奶奶這種人,講那番話,都不會收到預期效果,只會自暴其醜。 然而,從前並不如此。 當三姨奶奶在人前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付我時,真是令人翳氣至極的。 金老爺幫忙撥熄的一把火,還有些少火花式的餘波,只為金大奶奶接下來說:「還是我們廣東人的那句老話:初歸新抱,落地孩兒。 是非教不可的,教精了一代是一代,代代相傳,就是所謂詩禮傳家了。」 金大奶奶吸一口水煙,咕嚕咕嚕的,又再繼續說:「大嫂你以後就別亂說話,尤其在健如、旭暉等不大不小的孩子跟前講什麼是非好、道理好,傳得不倫不類就遭殃了。你也難怪家裡的長輩聽了,心生不忿與難過。要真你是這麼說過的,就連我這老太婆在內,也是要靠首飾來顯示我的修養了嗎?太講不通了吧!這就是禍從口出的道理了。」 金家大奶奶的這番說話,不無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現自己的器量,不至於偏袒媳婦以對付小妾,也能乘機訓斥我一頓,以示威嚴,還有一重作用,就是間接地指責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這一招是差不多大獲全勝的。 三姨奶奶的臉色當然並不好,趁一個空隙,她把一個眼色拋給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現,於是二姨奶奶緊接著問:「講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沒有對健如說過那番話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釋。 問題不是我有沒有說過,我是的確有說那番話的,但語調、氣氛、環境、因由、意義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這種委屈的情況下產生的。 我無法替自己辯護,只得漲紅了臉,說:「我是講過這話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釋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斷我的話,說:「既然大少奶奶你親口承認就好了,到底不是我們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亂造的謠。」 胸臆內似有一股悶氣直熏到眼裡來,灼熱的、難耐的,令我無法不拼命眨著眼,以防熱淚滾流一臉。 我很想再開口為自己分辯,但一張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實在不知道應從何說起。開開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內,像只雞泡魚,可憐巴已、傻瓜兮兮的,簡直不知所謂。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搖搖頭就說:「分辯呢,可不必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執到天黑,也還得不出個什麼水落石出來,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一聲特赦,我就垂頭應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間,眼淚就湧出來,如悶熱翳至極的天氣,忽爾驟降甘霖,雨勢滂沱,難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個上午。 連午飯都錯過了,沒有到廳上去吃。 午飯時分過後,健如跑進我睡房來看我,歪著頭問:「大姐,你怎麼躲起來不吃飯了?」 我一回身,看見是健如,心上就有氣。 真想揪起她來痛打一頓,以發洩心頭之恨。 完全是只造謠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實在是笨,想好了要說的話,沒有一半能說出口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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