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千堆雪 | 上頁 下頁
三四


  「程立山?」我問。

  「不,他父親。」

  「嗯!」

  「自小欖到珠海,一路都很平安,劃向澳門時,就出事了,一艘隸屬海關的小船迎面而來,如果將行李一搜,就必是大難臨頭了。我把母親急拉過一邊說:『媽,成全我,等下有事,我全認上身去,由著他們帶我走。你如能脫身的話,快回香港去,再設法疏通。」母親雖是婦道人家,總算經過大風浪。老人家當時難免有點慌張,總算沉得住氣分明地望我一眼,眼眶就已含淚,都硬生生地壓下去了。

  「對方的船泊近來,過來一個年青公差,喝問著要檢查證件!我們慌忙地把回鄉與回港證件呈上,他用手搓捏著文件,反反翻翻地看,我的一顆心像一下一下被擠向口腔,要吐出來似的。

  「那公差把檔交回我們,然後,指著我們的行李,問: 「『怎麼帶成兩三籮的番薯蔬果到香港去?那兒比我們還要缺糧?』

  「我答:『都是親戚回送的程儀,不好推卻,況且香港瓜果都不及祖國的新鮮美味。』

  「『為什麼取水路?』

  「那公差益發走近那兩籮蔬果,我的手心不住冒汗,頭皮一陣又一陣地發麻,渾身的血像慢慢抽寓體內,下一秒鐘就要暈眩。

  「『水路不用我擔著行李上車下車,方便嘛!』

  「公差已拿起一隻番薯,放在手上,交替地拍著,再要另拿起幾個,就得原形敗露了。

  「卡在喉嚨的驚叫聲,蠢蠢欲動。

  「我把身子擋住母親,下意識地保護她,其實是怕被對方看見我一身的冷汗已然濕透了背部的衣衫。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小船又跳過來另一個年青公差,問道: 『擱這麼久幹什麼?很多人要搜查嗎?』

  「話還未說完,我母親那姓程的表兄就在旁邊嚷道:

  『立山!』

  「『這是你表姑媽,表妹佩芬!』

  「程立山譬我們一眼,對那公差笑道: 『自己人,走罷!』

  「公差把根番薯扔回竹籮裡,拍拍手,跳回小船上去。程立山跟我們揮揮手,眼光有那麼一陣子逗留在我臉上。

  「我慌得把頭垂了下去,豆大的眼淚忍不住滴在衣襟上,幸好,誰也沒有看見。

  「平安回到香港來以後,母親和我立即病了一大場。還是江尚賢把我們母女倆安頓在私家醫院裡休養上好一陣子,才算驚魂甫定,康復過來。」

  若非親耳所聞,簡直無法聯想到父親由出身至發跡,其實都得力於深愛他的女人。

  我心內不期然地有一份難過。

  原以為值得敬重的雄才大略,也不過要借助於色相才能發揮出來。

  女人出賣色相,一般受人齒冷,然,男人呢,何獨不然?

  連我都好像在這一分鐘內,比眼前的張佩芬短了一截,訥訥地說:「父親應十分感激你!」

  「感激並不同於愛重,何其不幸,你父親和我都分得十分清楚!」張佩芬的神情一下於由緊張而鬆弛,而終至落寞,真有點我見猶憐。

  一段私情對心靈的侵蝕與控制,可以力抗歲月寒暑,恒久常新,每一點一滴曾有過的恩義與折磨,都刻骨銘心,是驚?還是喜?抑或應是無法自己的震栗?

  一個沒有切身經驗的人是無法洞悉乾坤答案的。

  我只能想到一句安慰的話:「能夠像你這樣分清恩怨,洞明感情事理的人並不多見!」

  張佩芬長長地籲一口氣「覺醒在於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後,有什麼用?江小姐,我處理自己與你父親之間的恩情委實是一團糟。

  「千兩黃金,解救時艱。江尚賢籌足政府規定的五十萬元註冊資本,果然把銀行牌照弄到手,從此易名為利通銀行,業務更得心應手。江尚賢的資產與聲譽一日千里,自不待言。

  「我當日那個自決回鄉冒險的行動,不錯是由於一份禁耐不住、熱切要求宣洩的情愛使然,然,不能否認,潛意識有種希冀江尚賢知恩報德的欲望。誰知效果適得其瓦我們之間的距離比前更大,誤解較前更深。

  「曾經有一晚,我候至利通的職員都下班了,趁江尚賢還未離去時,闖進他的辦公室去。直截了當,毫無畏縮地問: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江尚賢愕然。

  「為什麼我出生入死地完成了你的心願,竟然落得個如此冷淡的收場?』我那麼地咄咄逼人。

  「江尚賢沒有做聲。

  「我繼續咆哮:

  「『這公平嗎?我並沒有向你要求回報,我原只望幫了你,就心安理得,為什麼這一段日子來,你好像跟我有了十冤九仇似的,差一點就要視而不見?是不是在功成的今日,宜得我消聲匿跡,毋須讓你每天在自己的王國裡再有個受人恩惠的陰影?如果你真有此想,我成全你!』

  「江尚賢拿起了外衣,穿上了。收拾著文件,跟我擦身而過,把辦公室的房門帶上時,他說:

  「『請好好地坐在這兒想一想,你可曾給予過我自由選擇的機會?』

  「之後,門關上了。

  「我真的坐在那兒,呆思一整夜。

  「江尚賢說得對,整件事上,他都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是我逼著他去接受這份大恩大德,逼著他思考圖報的方式,逼著他一生一世欠我的人情,甚而逼著他以不甘不忿不情不願的代價去償還心債。

  「放著光明耀目的前途,江尚賢既不能由著它,不視不管,可是,一旦領受了這重帶挈,就等於裁減了自己的才具與威風,一輩子在一個女人跟前抬不了頭!長年累月,終生承擔的委屈,當然不是易受的。 「是誰把他逼到這個死胡同裡的?竟然是一個口中心上都自以為是深深愛慕他的人,更教他啞口無言!」

  人世間的恩與怨,情與欲,如許地作繭自縛,剪不斷,理還亂,永無休止。

  我當然明白父親當年的心境。

  初出道時,托庇于傅家,以裙帶而得尊榮,在另一個層面上,他還能自解自釋,畢竟他也是犧牲了心頭的一段愛情,把母親明媒正娶過來的。以後年年月月,他跟傅瑞心之間的糾纏紛擾,也算是他踏上青雲之路的代價,江尚賢並沒有不勞而獲。

  這是他自由意志下的選擇,且是深思熟慮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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