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千堆雪 | 上頁 下頁
一〇


  一般利通銀行的老夥計,每逢提起我母親,都必定美言幾句。一為捧父親的場,二為本身客氣,三為母親的確在生育我之前,到利通銀鋪幫忙父親打點業務,做些零碎的功夫,跟那班老同事混得頂熟。

  這程張佩芬竟然不買帳!一句跟我母親不相熱,就推搪掉,很有點不願提起她的樣子。

  為什麼?

  我才不去打草驚蛇,也無謂杯弓蛇影,她未必一定是正角兒,可能只是父親那場好戲的忠實觀眾。在旁呐喊的人,都有權偏袒,又往往愛挑自己認為最合眼緣的老倌,自動迷上了,從此精神上予以無限度支持。

  程張佩芬根本是個主觀極強的人,她的忠耿,可能令她不自覺地增加了對父親私生活的參與感。 於是,我不妨推測,她可能識得父親的情婦,心還偏著那女人一點,因而對我母親的尊重稍減。

  又或者……

  老天,不會是程張佩芬吧?她並不漂亮,端端正正的一張臉,配以不討人好感亦不惹人反感的五官,只那份充塞於眉梢眼角的孤高梗直,頗見突出。

  父親會不會是曉得欣賞女人氣質有甚於相貌的人?多數男人都不會,商場上的男人尤然!

  我告訴自己可不能再魯莽,弄出什麼笑話來了。幗眉是從小到大的老朋友.,她品性沮馴,不會怪罪於我,過分的熱烈與魯莽若然發生在程張佩芬身上,後果堪虞!

  晚飯開在小偏廳內,只兩個人用飯,不勞坐到正式飯廳去,空空洞洞的,益顯孤清,女人最易感觸,拍連一口飯也吃得不暢快,何必!

  我問菲傭:「瑞心姨呢?」

  「她剛回睡房去!」

  「不跟我們一道吃飯嗎?」

  「她說她有點困!」

  我回轉頭來,問程太:「你也認識瑞心姨姨嗎?」

  程太禮貌地點點頭。

  「不熟悉?」

  「不!」答得很乾脆。

  我把一塊豉油雞髀,夾進程太的飯碗去,並且說:

  「瑞心姨姨的拿手好戲!你試試!」

  「對不起,我不吃雞的。」程太把雞髀放在骨碟上,那小小的動作,我看在眼內,只覺得她有點揮之不去的厭棄。

  這女人好固執!

  「程太!菜不合你口味嗎?我囑廚子再弄幾個你喜歡吃的小菜吧!」

  「不!我只對這味雞沒有興趣罷了!其他的都好!」

  一頓飯,在平淡而毫無建設性的小事開始的情況中用畢。

  菲傭上甜品時,我隨意地說:

  「希望你喜歡雪耳燉木瓜,這是父親最心愛的甜品!」

  「喜歡!」程太一羹羹地吃得很仔細。

  「從前父親下班後在家吃飯,總要吃這道甜品的!」我有意無童地又加多一句:「能夠有個體貼的賢內助,知道自己的口味,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可惜父親缺了這重福分,幸虧瑞心姨姨跟慣他的脾性……」

  我好像還沒有講完,程太就接我的說話:

  「賢內助不一定在家裡頭管事,在公事上默默苦幹,能助男人一臂之力的,更難能可貴。」

  我沒有再搭腔。程張佩芬顯然覺得自己的一通話有點不對勁,她嘗試補充說:

  「我意思是你母親從前跟故主席創業的功勞更大!」

  是不是有點畫蛇添足了?

  我心明澄至極,覺得事有蹺蹊。

  一個平日深沉拘謹,審言慎行,習慣了非到迫不得已的境地,都不會多講一句無謂說話的女人,今兒這個晚上,算是露了一點馬腳了。

  我打蛇隨棍上:「這麼說,爸爸心儀的女人,依你看應是那種現代式的所謂女強人,他不會覺得只躲在廚房裡的賢妻良母有何吸引,是不是?」

  「我只能這樣猜想!」程張佩芬一臉的酡紅仍在:「你看呢?你父親常說知父莫若女,你倆溝通得很好,會更知道他的心意吧?」

  程張佩芬語調的殷切,令我更添幾分怪異的感覺,她竟跟我一樣,對父親會心儀于哪一類型女人,如許有興趣知道?她不是個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人嗎?抑或是上一代的人對賓主交情,額外深厚,不比現今的受薪階層,總之價高者得,絕不會跟老闆發生感情?

  跟老闆發生感情?唉,我又胡思亂想到哪兒去了!

  再三提醒自己,不宜操之過急。於是,再沒有尋根究底下去。吃罷了甜品不久我就心滿意足地讓司機把程張佩芬送回家去。

  曲終人散之後,醒起瑞心姨姨身體不適,快步走到她房裡去看望。輕輕地叩了門,房門竟沒有關上,我伸手推門進去,嘁,「瑞心姨姨!」

  快步走到床前,竟見瑞心姨姨在假寐。一雙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震動著。臉上還有淚痕!

  老天!什麼事了?

  「瑞心姨!」我坐在床沿,輕輕搖她的手:「你覺得如何?很不舒服嗎?我這就去請醫生來!」

  瑞心姨微張著眼,急躁地跟我說:「不,我沒什麼,睡一會就好!」

  「病向淺中醫!」

  「只覺心上有點翳,悶悶的,不礙事,慧慧,你放心!」

  「瑞心姨,你別固執,現今家裡頭只餘我倆,你還不好好保重,教我怎麼放心?」

  瑞心姨姨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突然地流了一臉。

  「慧慧,慧慧!」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來!告訴我,有任何翳在心頭的苦悶,說出來就好!」我像哄一個孩子似的,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你知道慧慧從小就疼愛你!」

  「慧慧,你能把我當成你母親般看待嗎?」

  我嚇得把手縮回,一時間不知所措。

  父親的遺書,又一下子攤開在腦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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