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千堆雪 | 上頁 下頁


  我開心地把頭歪在父親的肩膀上,自明他之所指。姓周的第二代,在周老先生長住醫院時開始,就為那副身家打生打死,根本置病危老父于不顧,若不是床頭尚有紅顏知己以及老早交在她手上的一筆錢,醫院的帳單怕也要對簿公堂才可了斷。如此收場,怎叫世人好友對其家族予以尊重?再說,縱使爛船尚有三斤釘,那三斤釘又價值一億元但在二十世紀末,物價高漲的今日,本港起碼有一千個家族不必把它放在眼內!

  既無利益便宜可占,對手又非性情道義中人,家有喪喜二事,都得不到捧場客,以致門庭冷落,事在必然。

  父親所言甚是,今日他葬禮之威煌,未敢說是後無來者,也可以說是前無古人了。

  其實,父親和我,都不尚高調。然,人在江湖,無奈其何。連殯儀館都是政界勢力表現與商場角逐的場地,能不感慨:

  利通銀行治喪委員會老早奉懇各方親友,切勿致送花圈,請折現金,撥充公益!結果,收集的善款成績媲美公益金苦心孤詣設計出來的籌募活動,而全殯儀館內內外外,仍舊沒有半方寸的牆空白下來,都被祭帳與花圈重重疊疊的密封了。側聞家裡的司機說:

  「一個月裡頭若有一兩個江尚賢去世,殯儀館附近的花店老闆,不出半年全都有足夠資格作投資移民,兼在多倫多或沮哥華自置巨宅,提早退休。」

  若非心懷悽愴,我也禁不住為這世紀末大都會的人情冷笑幾聲!

  靈堂之內,幗眉一直陪我靜坐著。我每每瞥見父親的遺照,耳釁就如聽見他聲如洪鐘地叫我「慧慧,慧慧!」

  淚水如斷線明珠,一顆顆不停碎落在黑色的喪服之上!

  我太捨不得父親了。可是連心裡輕喊一句:「爸爸等我!」也不成,我要走的路途還這麼長,跟父親相敘的日子顯然是很遙遠,很遙遠了!

  我飲泣至極之際,幗眉就緊握我的手,安慰我說「別太傷心,你爸爸要知道你變成這個樣子,怎能去得安樂?」

  針不刺肉不知痛,幗眉父母早逝,她沒有嘗過親情的可愛,不知其中之樂,自不明失去歡樂後的苦楚與悽惶!

  殯儀館外頭,如何車水馬龍,兵荒馬亂我都不知不覺,江家難道還缺打點的人手?單是利通銀行,已有上千員工為對他們的主席致最後敬意而勞累一個星期天,誰都願意!

  不是為了保住飯碗,也為父親生前的確有仁者之風,禮賢下士;大事當前,他只會不怒而威,從未試過對下屬口出惡言!

  大殮在早上十時舉行。未到九時,靈堂上已坐無虛席。

  被知客帶到我跟前來慰問的,若非父親生前的摯友,就是非富則貴的社會賢達,二者又實在是同階層的人物。並非父親眼高於頂,往來無白丁,而是父親為人特重恩情,極端念舊。好幾個跟他一起從內地跑到香港來闖苗江湖的知己,在父親發跡之後,都被提攜而在他們的行業內叱吒風雲。有本城字型大小老、幾乎壟斯華人商業財務生意的利通銀行作後盾,只要稍加勤奮,家財過億是等閒事了。至於名望地位稍遜的,都只能被招呼坐下,等一會兒參加公祭行禮!

  每個階層的人都有笑話。父親的摯友證券業翹楚黃祖林娶新抱,筵開百席,全港記者雲集,爭拍豪門貴客的照片。

  結果,有位最愛出風頭的世伯,姑諱其名,就為了最暢銷的一本週刊沒有刊登他出席盛會的照片,認為面目無光,給週刊機構的主席搖了個電話,害那編輯被調到別個部門去工作,以示懲戒!

  我對父親的喪禮儀節,一律交由治喪委員會決定,惟只鄭重堅持一項原則,不准有任何攝影在靈堂內進行。江家毋須出這種風頭,此其一。我不要有任何類同上述故事的情節發生在父親莊嚴的喪禮之上,此其二。我絕不要世上貯存今日場面的圖片,要永留印記的,是父親生前與我快樂地相依相敘的生活,此其三。

  父親的格言:「一天不蓋棺,一天不定論。有生之年,誓不言成敗,永不言悔倦!」現今,真到蓋棺的一刻了!

  瑞心姨姨、幗眉與何耀基,陪著我到後堂去,看父親最後一面。

  心上雖明明知道一代財經巨人,無愧於香扛,無負于親友,英靈不滅,浩氣長存,然,我還是哭得死去活來,但願慧慧能長伴父親膝下,不要教我倆父女分離!

  瑞心姨姨固然哭得要何耀基略略攙扶,才能走出靈堂,連陪著我的幗眉,目睹淒涼情景,也默默垂淚,畢竟父親也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

  那六位元數字的棺木,由本埠最具名望的政經界巨擘扶著,慢慢推到靈堂中央。我早已淚眼模糊,不辨情景,眼前是黑壓壓的一層人耳釁是「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的聲音,在哀樂襯托之下,益發扣人心弦,教我悲痛欲絕。

  像過了幾世紀似的,我稍恢復知覺,已從火葬場回到家裡來。

  人累得崩潰了,貼在床上昏死過去。

  翌日,天色微明,初秋的陽光仍然溫柔可愛,毫不吝嗇地透過落地玻璃窗,灑進睡房來。昨日已矣!

  我掙扎著爬起來,要整裝接待到訪的胡念成律師。

  胡律師要向我宣讀父親的遺囑。

  原來在我返抵香江的那天胡律師就要來,只是我實在無心跟他討論遺囑事宜。得著了全世界而失去心中所愛,又如何?如果江家產業能換回父親性命,我千肯萬肯。金錢萬能,也有死門在。閻王有命三更死,再富有的人也不能在陽間過得了五更天!

  如今大勢已去,人死不能複生,也只好將思念父親的情懷,轉為磨礪志向的激素,以我有生之年,將江尚賢剩下來的產業再發揚光大!

  胡念成是父親的老朋友,也是我們的家族律師。父親遺囑,托他代辦,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在書房裡招呼胡律師。

  「福慧,你落形了,自己要保重,這以後的日子還長,不但要曉得照顧自己,還得肩起重任,作為江家的掌舵人了!」

  我點點頭:

  「謝謝胡伯伯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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