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千堆雪 | 上頁 下頁


  故而,江門招婿,難比登天!

  我的憂疑與恐懼,未嘗不在與日俱增,可意會,而不便言傳。

  父親權傾人間,富甲一方又如何?他老早就知道自己救不了女兒午夜夢回.枕冷衾寒的淒苦。

  江尚賢以東南亞金融鉅子的尊貴身分,突破了種種規限,輕面易舉地收購名滿歐美的富德林銀行百分之二十九股權,卻無能為自己羅致一位乘龍快婿。可見,上天並不太偏心,人生總有遺憾:

  父親的死訊傳至溫哥華,我在會議室呆了一呆,並不曉得哭。心上只微微地冷了好一陣子,隨即倒抽一口氣,鎮靜地宣佈要結束會議,並立即趕回香江奔喪。

  世上唯一摯愛的親人,撒手塵寰,哪有不悲痛之理!

  然,父親遺訓:

  「人海江湖的第一招,英雄有淚不輕彈。」

  故此,我從小接受培訓,有任何不如意事,只能在自己房間,關起門來哭個夠。一腳踏入客廳,父親嚴格規定,務必氣定神鬧,神采飛揚。

  他愛我,卻從不縱容。

  在客廳尚且要笑臉迎人,何況在會議室內。身為頭頭,天塌下來,豈但不得驚叫,還要火速照顧周圍人等,安定大局,怎能自亂陣腳?

  噩耗雖稍突然,也不能算事出無因,父親發現患腦癌,已是將近—年的事了。醫生曾跟我們研究過開刀與否的問題,最後還是父親決定只接受藥物治療,不願意冒那個抬進手術室裡,把天靈蓋一打開,就此再醒不過來的險!

  我當然傷心欲絕!

  安慰我的是父親,他說:

  「慧慧,爸爸是不枉此生了,我比你想像中活得更幸福,你不必為我難過。」

  當時,我極不願意再回加拿大去。父親卻極力反對,甚至跟我大吵一頓。他的理由其實極不充分,雖說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不應為人事而阻公事,畢竟人的生命寶貴,在走上量後一程的有限日子內,不讓最親密的人相陪,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只是,父親絕對堅持要我照常回加拿大上班,只每月回港一次,父女相敘。我看他跟我爭辯得面紅耳熱,大汗淋漓也就遷就他算了!反正醫生說,病情還在控制之中。

  如是者,過了十個月,到底出事了。

  等不及我月底回航,目送父親離去,誠一大憾事!

  我的眼淚,在登上航機時,才禁不住涓涓而下。

  哭罷了睡,睡醒了再哭,掙扎著挨過了十多小時的航程,終於再返香江。

  機場上接機者眾包括利通銀行的何耀基以及兩三位高級職員。何耀墓拍拍我的肩膊,輕聲地說:

  「主席去得很安詳!」

  就這麼一句話,使我再無法忍得住,淚如泉湧。碰巧瑞心姨姨跑上來,喊我一聲:「慧慧!」

  兩個人相擁著哭出聲來。

  瑞心姨姨是母親隨嫁的管家,在江家幾十年了。

  把我倆分開來,緊握著我的手,陪著我和瑞心姨姨走上汽車的是蔣幗眉,我從小到大的老同學和閨中密友。

  我們一干人等回到江家大宅來,首先討論了父親出殯殮葬的種種事宜。其實,在我未抵埠時,利通銀行已經成立了治喪委員會,把應做的一切事,打點得妥當,待我回來,向我報告而已。

  待各人散去後,屋子裡只余瑞心姨姨和幗眉。我說:「陪我到爸爸的房間去走一趟好嗎?」

  幗眉默默地攜了我的手,瑞心姨姨跟在後頭,我逕自走到二樓盡頭父親的房間去。

  一張大床靜靜地躺在偌大的睡房中。被褥整齊光潔,

  益顯人去樓空的落寞與悽惶。

  床頭仍放著一張我小時候坐在父親膝上拍的舊照。父親的笑臉何其慈祥燦爛,再要在甜甜的父愛之中,如沐春風只有是來生的事了!

  每念至此,剛幹了的眼眶,又再濕濡。

  「爸爸去世時,他獨個兒在睡房裡嗎?」

  瑞心姨姨點點頭「那天晚飯後,他說疲累,護士服侍他躺下,就讓他睡去了!」

  「就這樣沒有醒過來?」

  瑞心姨姨點點頭,又搖搖頭「早上護士和我一同走進房間時,看見他的手上還輕輕地握著躺在枕旁的電話筒,大概正想搖電話給你,就這樣突然不省人事,去了!」

  這也好,死時不要多掙扎、多受苦,是福分:

  可惜,父親沒有接通電話,否則,便能在空中跟他說聲再見,給他一個遙遠的親吻,讓他更無憾了!

  父親說過:他活得比我所想像的更幸福與富足。如今我也只能以此為慰了。

  我問幗眉:「留下來陪我一晚好嗎?」

  幗眉跟我,老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們在同一所小學、中學成長,她家境普通,只能就讀本地大學。從小,我們情同姊妹。對於一個獨生女而言,蘭閨摯友的出現,在孤寂的生命中是一片美麗而重要的雲彩。

  「你坐完長途飛機,應該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得到殯儀館守夜去,不夠精神,如何為你父親辦這最後一件大事?我看我且回家去,待一切事告一個段落,我再來陪你暢談!」

  幗眉向來是周到的人我只好聽她的。

  父親的葬禮,排場之大,難以形容。

  生榮死哀,父親也的確受之無愧。

  香江之內,紅白二事,最見世情。

  年前,死了一位財經鉅子周大有。論名望,周伯伯名字後頭的銜頭全列出來的話,可以塞滿一張名片。可惜得很周家近年家道中落,周老先生又久病纏身,結果,靈堂之內,花圈雖仍不少,但特別抽空前往三鞠躬的,政府方面只有兩三個處長級的官員,當紅的兩局要員與司級大宮,半個影兒也沒見著;超級財閥呢,都派了得力手下或初出茅廬的子侄代為致意;父親是親往拜祭的極少數金融鉅子之一。

  這種連影視週刊也不勞篇幅報導,無名人相片可以刊登的場面,有心的明眼人一看,心就酸!

  我跟父親走出殯儀館,坐上勞斯萊斯的後座時,忍不住說:

  「這世界,人在人情在!」

  父親搖搖頭:

  「周伯伯的金融業務如果仍是如日中天的話,他家裡的老傭人死掉,都能包起整個殯儀館的大禮堂辦喪事!死的人如何不相干,要看還在世的人是何身世,才能定奪場面!」

  父親歎完氣微笑著拍拍我的手,我不擔心,我死時,必定通街通巷都塞滿人,不只因為我的地盤穩如磐石,也因為我有個孝敬女兒,大都會的人雖多是跟紅頂白,也有憑良心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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