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弄雪 | 上頁 下頁 |
四五 |
|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或者是眼高手低之故。」 「不,你的勤奮是有目共睹的,且公司秘書及法律部的功夫頂多。」 「多不過你的計算機部門吧,且也不見得你是個懶散人。」 歸浚華是計算機部主管,信德集團是本城數一數二的財務基金機構,全盤電腦化的成績在行內早已起著帶頭作用,傲視同儕。 「你這番話,我要看成是讚美之辭了。」 「實至名歸呢!」夏惜真倒是誠意的。 「謝謝,請你吃頓晚飯以報知遇之恩如何?相請不如偶遇。」 夏惜真絕少跟集團內的男同事有私交,平日在辦公室內有說有笑、有商有量是另外一回事,下了班就各散東西,不尚往還。 如今坐在人家的車子裡頭,多少有點受人恩惠之感,要把人家的拳拳盛意推卻,有點覺著難為情。 尤有甚者,夏惜真是個一說假話,就會渾身忸怩不安、面紅耳赤的人。 她之所以要把霍常日虹擦出生活圈子之外,也無非是沒有本事再對這曾付予深情的朋友,說假話,處以委蛇。 如今她是沒法子可以胡亂編做一個自己今晚已然有約的藉口,推卻對方的邀請。 於是,夏惜真想了一想,就答應下來。 反正回家去,獨個兒也是閑得慌。 書是偷閒看,才最有味道;音樂也是在忙中聽來,始倍覺怡情的。自己躲在閣樓,也不過是在千呎的公寓內踱來踱去,過日辰而已。 想不到歸浚華會途長路遠的,把夏惜真帶到淺水灣餐廳去。 一坐下來,叫了酒菜,歸浚華就問: 「可喜歡這兒?」 「我們這個日暮途窮的政府,最厲害的招數就是假借尊重民意,實行自把自為。有不少人受了感染,有樣學樣。如果我現在說這餐廳不好,是否你就肯移師他往?」 一場同事,他們是太習慣善意的針鋒相對了。 「我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話,也真是東施效顰了。夕陽政府不會有機會讓民意得到響應,提出意見尚可以,付諸實行就休想了。」 「那我們還是安於此吧!」 「無論如何,在這兒曾經有過一個美麗而浪漫的愛情故事!」歸浚華竟然這麼說。 說話像一支利箭,直射夏惜真的心。 什麼意思了? 夏惜真立即坐直身子,管住自己,千萬不要在眉梢眼角之間,浮泛起一些令人誤解的表情。切要,切要! 歸浚華仍然落落大方的說: 「我想你是個喜歡閱讀的人,我意思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你一定念過。」 迫不得已,夏惜真只好嫣然一笑,當作響應。 叫她說什麼好呢?難道對方在暗示自己是白流蘇,最終可以得成正果? 想到哪兒去了?夏惜真心頭一驚,立即找一些門面話來沖淡尷尬的氣氛。 「這陣子中英關係外弛內張,投資氣候極難揣測,年底我們的花紅未必理想了。」 「你又沒有家室,無非是賺錢買花戴,實在不用緊張。要擔心的是我這種人而已。」 「你太客氣。」 「不,我說的是真心話。太太沒有做事,現今孩子的日常用度又不比成年人遜色。」才說了這兩句話,歸浚華就立即住口:「對不起,吃一頓飯就要聽我發嚕蘇,即使沒有破壞了你的心情,搶俗了氣氛,我也自覺不得體。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什麼,這都是人人皆有的難題。」 「男人就沒有資格提出來。」歸浚華竟這麼說。 「你是有心成全男女平等,還是兜一個圈子,顯示男人的優越感?」 「優越感由責任感而來,這個要請你明白。我如果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就不能自負,不配驕傲了。一時間控制不住,吐一些不值得吐的苦水,我慚愧。」 夏惜真不曉得回答了,她覺得對力的談吐,極為吸引,唯其如此。才引起自己一陣接住一陣的心驚膽跳。 「你的那塊牛扒,是否熟了一點?」歸浚華問。 「啊,不!我這人吃牛扒是廣東俗語所謂的「不熟不吃」。」 歸浚華開懷地大笑,然後望住了夏惜真,說: 「你原來可以如此幽默。」 「怎麼,我是在一反常態嗎?」 「跟寫字樓裡的夏小姐完全是兩回事。你的高跟鞋踩到哪裡,便都鴉雀無聲,埋頭苦幹,夏小姐工作起來豈是鬧著玩的。」 當下,歸浚華很自然地模仿夏惜真那個拉長了臉的肅穆表情,古怪得不像話,連夏惜真忍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多謝,多謝,到今天我才真正照到一面明亮的鏡子,知道自己的廬山真面貌,原來如此嚇人。」 「那極其量是你的表面。」 往下的一句話,應該是: 「我知道你內心並不如此。」 如果對方說出口來,那就是太尷尬,也太孟浪了。 就算如今隱晦地有此意思在,都教夏惜真情不自禁地瞟了對方一眼。 不望猶可,這一望,竟發現歸浚華的眼神有一剎那的關注與深情在。 「要明白一個人,瞭解一個人,可能窮畢生之力,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不知多少結婚二十載的夫婦鬧離異,只為一朝醒來,發覺枕邊人豈只並非吾愛,更是個無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惜真聽了這番話,私下揣度,跟那句「我太太不瞭解我」比較起來,是算表達得大方得體含蓄而又具感染力了。 太陽底下無新事,全是舊的瓶,新的酒。 夏惜真開始驚覺,有些微坐立不安。 閑閑的一頓飯,是絕對可以吃出一個禍來的。 充塞著整個大都會的怕盡是那些不求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男女關係。 一間大機構內,少說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在刻意求助,製造浪漫,催穀愛情,以平衡緊張的生活,以滋潤各樣人生。 夏惜真見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一個敏感的人?」 歸浚華看著對方沉默了好一會,於是有此一問,也真不愧是個聰明人。 「對工作,是的。」夏惜真答。忽然之間像個回復知覺的人,連說一句半句話都非常小心謹慎。 當然,夏惜真明白做事敏感,是伶俐;待人敏感,是多疑。這二者不但有分別,且有高下之分。 尤有甚者,年輕女孩呢,做人多是大情大性而不分好歹的;年紀大的人呢,豈可同日而語。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