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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如果他們得到承建權,香港人要多花很多很多很多冤枉錢在工程之上。」

  「對,而這些錢是我們那可愛可敬的廉政公署以及商業罪案調查科,名正言順可以撒手不管的。」魏千舫苦笑。

  「千舫!」莊競之輕喊,讓魏千舫捉住了她的手,說,「請告訴我,這只是你的過慮。」

  「但願如此。」

  競之的憂疑是雙重的,不單為本城的利益,更為自己的尊嚴。如果杜格連集團贏了此仗,不只是英資機構的笑顏逐開,最開心的怕是楊慕天,他原來仍是在跟她角力,算那筆舊帳。

  這一次,表面上或者莊競之摔的一跤不如年前楊慕天的一跤那麼重,但仍是如假包換的一場敗仗。

  兩天以來,寢食難安。

  倫敦交易所傳來的都是杜格連集團股份節節上升的消息,聽得莊競之心膽俱裂。

  她終於忍不住找陸佐程。

  竟也遍尋不獲。

  平時,陸佐程一接到她的呼喚,就會在第一時間回應,不知他是不是急不及待的跑去享受陽光、海灘與美女了。

  競之實在急噪,直到電話鈴聲響起,傳來陸佐程的聲音,她才籲一口氣,說:「你在哪兒?」

  「機場!」

  「果真度假去了。」

  「不,是退休去了。」

  「什麼?」

  「我向你告辭。」

  「佐程,我還需要你為我調查一件事。」

  「不用調查,明天自會宣佈結果。」

  「你說什麼?」

  「對不起,莊小姐,你待我很好。但我曾對你坦言過,任何人都會被收買,只在乎那個價。我是真的太想念陽光海灘與美女,太願意長住溫柔之鄉。顛撲半生,誰都疲累了,楊慕天太洞悉這個人性的弱點……」

  莊競之的手放軟,電話緩緩地跌下來。

  用不著等到明天政府正式公佈,更用不著等到魏千舫來報訊,莊競之已經知曉一切。

  夜,深沉,而寒峭。

  在競天樓頭的花園之內,魏千舫與莊競之一直無言相對。剛才的電視新聞內,政府發言人已對傳媒解釋:「要確保工程在限期內完成至為重要,這是中英雙方最關切的一點,更是港英方面的責任所在,故而杜格連集團最後提出的巨額罰款保證,成為最大的工程安全措施,就算其他方面的條件不如別的財團優厚,都極具可取之處。」

  這就是投標結果了。

  倫敦股市此刻正在火辣辣地進行,杜格連集團的股份勢如破竹,淩厲上揚,只為以對其集團極優厚的條件,獲得承建工程合約,這以後五年預期可得的利潤是太樂觀了。

  不論在股份的博彩上,以及企業的營運上,杜格連集團都贏得不近人情,把賭注押在其上的人,必然盆滿缽滿。

  商業政治戰,竟是如此黑暗與難纏。

  晚風不住吹拂著,叫坐在園子裡頭的莊競之手足已然冰冷,腦筋卻仍是迷糊一片,還未清醒。

  她很艱難地說:「對不起。」

  「別傻!」魏千舫的笑容還不算牽強,說,「戰爭之中的一場戰役,勝則固佳,敗亦無咎。在這五年內,我們還是要比試下去,最終才定奪得誰成誰敗?」

  「可是,對我是太意外了,很有點接受不來。」

  「我比較適應,素來都知道英國人是利害的傢伙。」

  「還加上願意為虎作倀的中國精英,真是無話可說了。」競之指的當然是楊慕天。

  「不是每一個人都在本城意識到是時候站起來做個勇敢的中國人了。」

  「不,你的感慨要稍為修正,是在外侮臨頭之時,還不知覺醒,繼續渴求庇蔭而已。」競之說罷,看了魏千舫一眼,道:「怎得人人如你,最終選擇做中國人。」

  「因為我吃過英國人的苦頭。」

  「你?」

  「對,令你駭異,是不是?」魏千舫說,「不錯,這些年來,我從英國人的手上得著很多好處,我一直感恩,更思圖報,並沒有發覺這只不過是一種互惠互助的公平交往。直至當年英國在知悉香港主權必須回歸中國之後,立即在英國部署修改國籍法,以防止香港居民有名正言順的權利移民英國,這個消息我從未曾被照會,直至今時今日,我手持的仍是香港發的英籍護照。這只證明一點,英國人不講過往的恩情,只談今日的實惠。」

  「因此,你心淡了。」

  「我只教我認識清楚自己骨子裡的英國血統其實已經稀少了,反而心安理得的做一個中國人。且,競之,本城是我的故鄉!」

  提到故鄉,二人都默然無語,太深的感情,有如碧海,最怕翻動起滔天的巨浪。

  莊競之曾在離開故鄉的前夕,跟父親竟夕相對,莊世華曾說:「競之,不論你到哪兒幹活,別忘故土故鄉故國!」

  她離別父親時,曾跪在家門的青磚地上,向父親叩頭,答應自己做個無負于家于國的中國人。

  這些年,還是為了對一個男人的始終不願割捨,莊競之愧國負家,真是何以為人。

  「千舫,你做錯了一件大事之後,要多少年才可以令自己適應下來?」

  魏千舫凝視著莊競之,緩緩地說:「我的是一生一世,你的不然。」

  「為什麼?」

  「因為當錯誤糾正過來的一日,前事就不會再生壓力了。」

  莊競之情不自禁地撫觸著魏千舫的手,說:「小蓉已無憾而終,她到底為你而把骨肉養下來。」

  「多謝你的鼓勵。」魏千舫把手覆蓋在莊競之的手上,說:「你呢,別難過。」

  莊競之語調堅定地說:「不會,我不會,真的不會。如果楊慕天以為他贏了我,是大錯特錯了。

  「千舫,多謝你提示了我。我們要贏得是一個戰爭,而非一場戰役。

  「這麼多年來,我跟楊慕天的交鋒,不論誰勝誰敗,都不過是人生戰爭中幾場不同戰果的戰役,何足掛齒。

  「如果我始終愛著一個不值得我愛的人,才是我真正的落敗,才是對方真正的勝利。

  「若果楊慕天出獄,我沒有從新接納他,讓他贏這一局,不會令我覺醒。

  「一個如許不遺餘力地先使我羞對亡父,再而令我愧對香江的男人,還怎麼值得我愛?

  「千舫,不能佔領我的心,而想擁有和擊破我的一切,實屬妄想,對此,我太有信心了。」

  莊競之忽爾臉容煥發,神采依然。

  不經不覺,原來二人談了整整的一夜。

  曙光已然呈現。

  旭日正要初升。

  競之微昂著頭,迎視東方,肯定今晨無淚,黑夜已成過去。

  她的聲音從來都很好聽,說:「千舫,請相信我,從今以後,慕天決不再是我的對手了。」

  「然則,我呢?」魏千舫鼓起了勇氣,這樣回應。

  莊競之聞言,駭異地一下子回轉頭來,凝望千舫,帶著一臉的晨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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