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今晨無淚 | 上頁 下頁
六〇


  當時文宗遺詔,以肅順為首的八大顧命大臣,正好執掌軍機。同時,兩宮太后都得到了文宗賞賜的兩顆玉璽,作為權利尊嚴的象徵。照說,兩宮太后加起來,蓋印在詔書之上,軍機大臣就必須依照懿旨行事。偏就是肅順弄權,要給兩宮太后一個下馬威,把她倆的懿旨違抗。清朝政制,沒有經過軍機處發出的命令,根本無人會遵行,軍機大臣聯合一致,視太后蓋印的聖旨如無睹,實行罷工,兩宮太后的命令就無人會執行,等於作廢,這個行動叫「擱車」。顧命大臣實行擱車,皇家號令於是不行,誰也奈他們不何。

  當時,兩個聽故事的孩子緊張得瞪著眼,張著嘴,看精明敏銳的慈禧如何斬除那個膽大妄為的肅順。聽到「擱車」的一段,競之記得慕天說:「大軍不發無奈何的又一故事?」

  可見身為天子,高高在上,還得臣下聽令,切實推行任務,才見權威。一旦讓人架空,空自張牙舞爪、都不管用。

  讀書明理,融會貫通,楊慕天竟然把歷史教訓抬到現實生活來應用。他是看得夠透徹的。名將手下無兵可用,一定徒呼奈何。楊慕天要使她莊競之彷徨有如昔日的慈禧,不得不屈服,把印章蓋在依照肅順意思寫成的詔書之上。

  再跟楊慕天鬥下去,撤換完家裡頭的鄭玉英,再延聘良才取代蘇、鄧二人,又能維持偏安之局多久了?

  半夜裡,競之在睡夢中,忽爾轉醒過來。伸手摸一摸枕頭,冷冷濕濕一片,是不是曾在夢中痛哭過一場了?她抱住了自己的臉頰,企圖搜索淚痕。

  莊競之從來不愛流淚。小時侯,她跌倒在青磚地上,擦破了膝蓋,莊世華慌忙走過來,抱住了小女兒安慰:「競之,不怕,不怕,一點點痛而已,等下就過了。」

  小競之管自點點頭,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晶晶,半滴淚水也沒有。

  莊世華開心地把小女兒擁在懷裡,說:「競之,還孩子,你不愛哭,不愛哭的孩子定是好孩子!」

  小競之昂起頭來,用力的拿小小的胖腿踩在青磚地上,說:「是這塊地欺負小小競之來了,我是乖乖的、聽話的人兒啊!幹什麼該我哭了?」

  不是自己的錯,就不用流愧悔的淚,這是小小年紀時就已經養就的個性了。

  如今,午夜夢回,怎麼會想到自己要流淚?

  是因為生了個什麼歪念頭,做錯了什麼錯誤事了?

  競之在被窩內抖動著。

  夢裡她的確曾看見灩灩驕陽之下,鳥語花香,壯麗的競天樓,那一片青蔥的後花園草地上競之笑嘻嘻地跑著跑著,一頭似雲的烏亮黑髮隨著她的動態,在空中飛動。在後頭追趕的正是英風颯颯,倜儻風流的楊慕天,他終於趕上了她,抱住了,雙雙滾落在草地之上。身與心欣然承受著男歡女愛、郎情妾意,溫馨甜蜜、震盪興奮,在在均如往昔。像把競之的靈魂兒直帶上九霄雲頂,放手,讓她再輕輕地像一根羽毛似地飄下來,飄落地上,才驀然驚醒。

  為了這麼個夢,競之應該羞愧至痛哭失聲才對。

  怎麼可以,在今時今日,仍然眷戀著曾經出賣過自己、出賣過其他許許多多人、如狼似虎的楊慕天?

  然,出賣自己的仇,已經報過了。

  出賣別人呢,這又有什麼嚴重的相干呢?商場如戰場,誰不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出賣而迫不得已出賣他人?

  莊競之總不能只愛聖人,人世間,聖人有多少個了?

  一念及此,競之驚出滿頭冷汗,立即坐起來,把房裡的燈全都扭亮了。

  幽黯的環境,最易令人意志薄弱,胡思亂想,把魔鬼的主意接受下來。

  莊競之急得忽爾流下兩行熱淚。

  明天,太陽升起來之後,必須拭幹眼淚,挺起胸膛,走上正途,繼續奮鬥。

  如何應付楊慕天?

  如何抗拒他的引誘?

  如何?

  如何?

  一點辦法都沒有。

  莊競之想,如果趙善鴻還在世的話,他或許會給自己一點靈感。

  對,自從把趙善鴻一家三口的骨灰帶回香港,安葬在九龍慈雲山頂的寶雲寺之後,還沒有去盡過禮。莊競之一早起來想到這一點,立即整妝前往。

  在特為放置趙善鴻一家骨灰而設的神壇上,有齊三牲酒禮,鮮花素果。莊競之一身縞素,非常虔謹地上了香,行了禮。

  她喃喃地說:「善鴻,請保佑我,讓我知所自處。」

  競之鞠了躬,回頭緩步走向神壇對開的欄杆邊,眺望著整個明麗繁華的香江半島。

  莊競之默然地歎一口氣,想:「紅塵俗世之內,人材濟濟,竟沒有一人能告訴我,以後的路應如何走下去?」

  感慨之餘,驀地驚覺,像有一度雷電之光,閃進腦海裡,莊競之猛地回轉頭,以喜不自勝的目光望向趙氏的神位,說:「善鴻,是你提點了我了。」

  立即趕回市區去,直趨銀行的保險庫。

  莊競之打開了保險箱,取出了一個密封的信封,上書兩行小字:「如果以你的智慧能力仍不能把難題迎刃而解,就去求教於他吧!」

  當年趙善鴻曾跟莊競之說過同樣的一番話,在他遺囑之內,讓律師親自把這個信封連其他一總產業的檔交到競之手上去。

  莊競之是個高傲的人,且謹守諾言的人。她一直不以為用自己的智慧與能力不可以排難解紛。故而,她只把這封小信擱在保險箱內。

  直至今日。

  莊競之緩緩地把信封打開,抽出了一張小紙,上面赫然是趙善鴻筆跡,寫著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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