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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歡場的歲月,更不饒人,也不容許喘息。

  對於這種快要退役的老兵,同行姊妹們倒額外的予以三分尊重。

  故而大夥兒看著出頭調解的是羅香蓮,一時就把聲勢收住,且看沈夢如何處理?

  「蓮姐,你是打算庇護起花姑娘來了?」沈夢問。

  「我對一班姊妹們都愛護,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自相殘殺?出來行走江湖,各管各的本事,主浮主沉者誰?你我心知,不都是命,怪不得什麼人,是不是?

  「我是臨別贈言,只望你們心平氣和,和氣生財,少生是非。將來誰要照顧誰,今日尚不可料,凡事更應適可而止。

  「當然,經此一役,叫花豔苓提高警覺,知道要尊敬前輩,也是應該的。」

  羅香蓮那最後的一番話,已是極賞沈夢的面子了。既然連她這最年長的一位都公開承認了沈大姐的江湖地位,若還要把是非扯下去,就太不成話了。

  說到底,沈夢也是老江湖了,不致於得寸進尺,三分顏色便硬要上大紅。

  她是曉得要得些好處須回手的人,於是說:「蓮姐是通情達理,我們姊妹們沒有不賞你面子的。」

  這就是說沈夢等肯讓一步,然則花豔苓又如何表示呢?

  入世未深的花豔苓,心頭還有千般委屈百般恨似,只一味抿著嘴,不造聲。

  心上老想著自己最愛的一件草綠色真絲旗袍已經撕壞了,肉刺自不在話下,還無端端被揍一身,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嚥。

  羅香蓮看花豔苓沒有造聲,就說:「阿苓,快上前跟沈大姐拉拉手,以和為貴,從此互助互愛。」

  花豔苓還有一點不情不願。

  經不起羅香蓮把她一拖,拿著她的一隻手,交到沈夢的一隻手上,算是握手言和了。

  也不等其他姊妹起哄或開腔,羅香蓮就說:「還有兩個月左右的日子,我就退出江湖了,趁這個便,讓我好好地把大家請一請,兼多謝你們今天晚上賞的面子。現今就說好了,這在場的各姊妹,若有任何一個缺席的話,那可真要惹怒我了。」

  眾娃譁然,都圍攏到羅香蓮身邊說:「蓮姐,蓮姐,果真找到頭主出嫁了?」

  羅香蓮一聽,紅光滿面,喜上眉梢。

  鬧哄哄擾攘了一會,才管自作鳥獸散了。

  「來,我跟你吃宵夜去.」羅香蓮對花豔苓說。

  花豔苓才轉一個身,腰肢就痛得好像要截成兩半似。

  「哎喲!」

  「怎麼?剛才弄傷了?」

  「怕有一點點。」

  「我先送你回我家去,替你敷服萬試萬靈的跌打藥,再叫我的老傭人給我們燒幾個小菜。」

  羅香蓮回到住宅去,讓花豔苓躺在床上,拿了一隻味道相當難聞的藥酒,往她的腰背處拚命捏拿,起初花豔苓還覺著一點痛,不一會,像有股熱氣直傳入體內,便通體舒暢。

  「蓮姐,多謝你!」

  「粉琢玉砌的一個可人兒,應該身嬌肉貴才對,就是命生歪了一點,不然,用不著受這些苦。」

  「蓮姐,我不怕受苦的,既已放了身子在江湖上行走,就不怕蛇蟲鼠蟻,抑或豺狼虎豹了。大不了,也不過是一條命。」

  「話不是這麼說,我也以長輩的身份講你幾句。硬骨頭不宜外露,就算使性子也別使到自己人身上。」

  「自己人?」

  「對。沈夢她們和我們都是一路上的人,如果女人還不偏幫女人,老是因妒成仇,你踐我踏,就更叫男人看不起了,何況基本上都是仰承男人鼻息,賴以維生的女人,淒涼同出一轍。妹妹,你信我好了。」

  自此,花豔苓跟羅香蓮就很走在一起,很談得來了。

  羅香蓮到那年頭,已屆三十,算是歷盡滄桑了,幾難得撈到一個開著兩間士多店的老闆,也是姓羅,叫大富的看上了,肯明正言順地娶她為妻。

  羅香蓮也沒嫌對方其實不過是小康之家,歡天喜地地擺下幾席酒,跟姊妹們告別。

  當晚幾杯下肚,不無醉意,花豔苓陪著她回家去時,禁不住問:「蓮姐,你好喜歡那個羅大富?」

  羅香蓮睜著那微微泛紅的眼睛說:「妹妹,我們廣東人有句俗語說話:我不嫌你籮疏,你不嫌我米碎。」羅香蓮擺擺手道,「算了,算了,一切將就點,正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們這種身份的女人,沒夾著個小白臉過下半生,已是一重福分;沒有嫁予人當外室,又是另一重好彩,還嫌人家身家不夠豐厚了。」

  花豔苓歪一歪頭,仍現了兩分稚氣,那模樣精靈可愛得令女人都覺著我見猶憐,看得羅香蓮怔了一怔。

  花豔苓用嬌嗔的聲音說:「蓮姐,我的想法不同,要上岸,一就嫁個富甲一方的,對刀歸隱,長享富貴;一就要情投意合,好像我爹與我娘,縱使家道中落,說到底他們有過真摯感情,再辛苦熬下去也叫值得。」

  花豔苓說完了這番話,才醒起太掃新娘子的興了,於是立即致歉:「對不起,蓮姐,我竟是實話實說了。」

  羅香蓮笑著拍拍花豔苓的肩膊,說:「有什麼要緊呢,是要能百無禁忌的說真心話,才算好姊妹。」

  羅香蓮頓一頓,說:「女人嘛,說什麼都假,命運主宰一切。我是認了命了。」

  羅香蓮真是個凡事隨緣,不強求的人後,口講無憑,她婚的遭遇,可作明證。

  說來,她也真是命途多舛,跟羅大富結婚不到一年,竟有了身孕,可惜夫婦才開心透了,悲劇立即發生。

  只不過在一個夏天,香港刮了一場颶風。羅大富的士多店內,夥計都匆匆忙忙趕公共汽車回家去,只他一人仗著有自用汽車,因而留步把鋪面的零碎雜務料理妥當,方才上鋪離去。

  就為走遲了這——步,剛想在開車門上車前,樓上一個花盆掉下來,正正打著羅大富的後腦。

  全港報紙翌日報道,颶風艾美襲港六小時之後已吹往內陸,釀成了一死三傷的紀錄。

  這一死,正正是新婚一載的羅大富。

  花豔苓死捏著羅香蓮的手,老半天擠不出——句安慰的話來。人死了,說什麼都假,哪有節哀順變這回事。

  羅香蓮無疑是痛心欲絕的。

  只是很快就勉力鎮靜過來,正如她經日掛在嘴邊的那句口頭禪:「都是命。」

  她是真地認了命了,因而哀傷過度,她還曉得幽默地自嘲:「這個遺腹子可以一起繼承父姓與母姓,也算難得了。」

  花豔苓不曉得回應,久久才問:「蓮姐,你以後打算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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