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花幟 | 上頁 下頁


  人人都知道她的身世。

  杜晚晴的外祖母是五十年前石塘咀的老舉柳湘鸞。

  當年,鸞姑娘每晚接的花箋,多到有如一副撲克牌。

  本城不少富豪,納老舉為正室,是人所共知的事。

  目前仍然在世的就有好幾位,柳湘鸞是其中之一。

  當年,湘鸞姑娘下嫁船業鉅子高驥的佳話,傳遍整個石塘咀。

  也真是時也命也,高家旗下的福康、福壽、福祿、福寧號船做的生意在戰前風生水起;戰後呢,一落千丈,甚而至一蹶不振。

  高驥鬱鬱不得志,抵受不了自高峰滑落的刺激,患了肝癌,苟延殘喘三個月就與世長辭。遺孀對於公司生意財務一竅不通,爛船剩下的三斤釘都為高家親屬瓜分,弄得高柳氏一貧如洗。

  柳湘鸞為高驥育有兩個孩子,兒子高敬康和女兒高敬甯。其後,家道中落,敬寧貨腰度日,奉養慈母,照顧兄長,倒也有過十年好風光,以花豔苓的藝名,經年穩坐第一把交椅。

  美麗的女人是註定命中有劫的,花豔苓十六歲出道,一直大紅大紫,追逐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哥兒、闊佬大少,有若恒河沙數。

  歌壇舞榭的歡場內,人人都說花豔苓承繼柳湘鸞的衣缽,且青出於藍。

  從前,石塘咀福樂樓頭,一堆新進廠家、一班金銀業老闆,包一個廳晚宴,每夜花二十元酒菜錢,上桌的就已是山珍海味,應有盡有。群翅固然等於例湯,就是四頭鮑魚,也普通至極。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除了還有一兩位金融業鉅子家裡頭藏有一小批十足斤兩的正宗四頭鮑魚之外,往哪兒找?

  這批四頭鮑魚原本囤積在飲食產業富豪周炳年的集團之內,周家大公子周裘新在石油危機年代,盡地一鋪押在美國南部德薩斯州的地產上,以為石油價格會暴升;誰知恰得其反,德州地產瘋狂下瀉,達麗斯城內心臟地帶的商業樓宇,空置率高達百分之七十。當地的各間銀行貸款部完全手足無措,竭力支撐之餘,還是收樓收到手軟,無端成了整個德州的最大業主,是經濟上最不健康的現象。

  周家只因摯友電影怪傑黃亦廉的拔刀相助,未致於公然宣佈破產,但重整公司財務,無法倖免。世家一倒臺,那種落魄也真叫人看得心酸。連集團囤積下來的一批四頭鮑魚,都得放給各朋情深厚的財閥,名副其實的沿門兜售。

  那陣子,周家賣鮑魚,跟經濟陷於困境的船業鉅子陸家賣古董,成了企業財經界內一雙令人慘不忍睹的蒙塵故事。

  話說回來,半世紀以前的二十大元,絕對可以有四頭鮑魚奉客了。

  然,那時候,寫花箋請靚老舉來陪酒,只坐那麼十分鐘,就拿兩塊錢,一晚上二十張桌子是沒有問題的。若要包起一位名老舉,讓她陪足一頓飯,連打賞在內,非要花五十大元不可。

  柳湘鸞嫁進高家時,人們估計她床頭有千兩黃金,絕非笑話。

  後來的命蹇時乖,就真的無話可說了。

  花豔苓叱吒風雲於灣仔海傍杜老志的時候,雖另有一番風光,但,比起她母親的積蓄,是差太遠了。

  淒涼的情況還不在於花豔苓要照顧傷心失意的母親,以及那染有毒癮的兄長上頭,而是在於她跟杜一楓墮入愛河,繼而結成夫婦,遂釀成生活上的大患。

  杜一楓不是王孫,更非公子,只不過是家道清貧,靠一點勤力,半分運氣,考上大學的一個理想青年。

  花豔苓在杜一楓畢業的那天晚上,跟他認識。只為一班大學男生結伴上舞廳去,以表示成熟、以慶祝踏入社會。

  杜老志的燈光忽紅忽綠,忽明忽暗。然,花豔苓與杜一楓仍然睜著眼把對方看得一清二楚,兼入心入肺。

  自此,花前月下,有影皆雙,千篇一律的海可枯,石可爛,我倆此志不渝。

  花豔苓決定收山嫁作杜家婦時,她已經二十五歲,比杜一楓大三年。

  杜一楓其時是一家英資洋行內的見習生,月薪除去衣食交通之外,不足以租用一間唐樓的光猛尾房雙宿雙棲,是花豔苓硬塞給愛郎一筆私己,作為小公寓之用,才成的親。

  柳湘鸞當然洞悉此舉,苦口婆心地勸告女兒:「你別怪做娘的說得難聽,你要是欣賞那白臉小子,跟他睡個三五七年,也就算了,千萬別從良,更別生兒育女。」

  花豔苓脾氣暴躁猛烈,一拍台,站起來就問:「我十六歲開始下海,到這年頭,累都累死,你不為我尋著個歸宿而安慰,反而潑我一頭的冷水。」

  柳湘鸞輕歎:「我除你以外,又有誰了?為什麼能令你歡天喜地的事不幹,偏要害你不高興呢?女兒,我和敬康一家還是要吃你的那口飯的。」

  一句如此低微的淒涼話,由慈母口中說出來,立時間減煞了花豔苓的怒氣。

  她稍稍收斂了語調說:「甯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你不必以為杜一楓今日家徒四壁,就一世都窮。」

  「行行出狀元,這是一定的。然,一榜之內狀元能有幾人?輪不輪得到自己,靠的是一命二運三風水。我恨不得他能發跡,但,阿甯,」柳湘鸞叫著女兒的本名,「你不可不防,懷才不遇的窮書生,不是你心甘情願跟他捱生捱死,他就會越加疼你愛你的。男人一不得志的那口鳥氣,噴到妻子的臉上去,比屁還臭,可以叫你委屈得寧願速死。」

  柳湘鸞的這番話,不幸而言中。

  她勸女兒不可輕率成親的千言萬語,敵不過杜一楓對花豔苓的一個含情帶笑的眼神。

  母親千叮萬囑,要她不可生兒育女。但花豔苓誕下了第六胎,才猛然發覺娘的說話絕對有理,已經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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