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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而其實,敬生還只是六十歲,說老不老,自己親自攜著妻妾敬酒也是可以的。他之所以乾脆當上老太爺,多少是為了免得聶淑君和我又有機會無是生非,加添嫌隙。

  豪門富戶之內,就是這麼一舉手,一投足,每一個看似微細的動作,都是一篇教人絞盡腦汁的文章。

  那麼多的人渴望成為我們的其中一員,他們可曾想過侯門其實是沒有出路的木人巷,拳拳到肉,打得昏天黑地,落花流水,無有已時,而最難以為情的是死而後已,永不超生。

  散席的時候,潘浩元握緊我的手,殷殷的話別。

  與此同時,我瞥見了賀智跟潘光中,也站在遠處,款款而談。

  念頭一閃而過,會不會是天賜良緣呢?

  那潘光中,看其相貌,觀其風采,還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何況家勢背景,也合著賀敬生夫婦的心意了吧?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話,也真是太好了。

  不論聶淑君如何待我,我對賀家的孩子還是切切實實地付予愛心的。

  完全是為了賀敬生的原故。

  許許多多年以前,賀敬生跟我走在一起。那時,我還未算正式入賀家的門。

  賀敬生已是晚晚的逗留在我家裡,自不待言。只那麼一晚,我發覺敬生輾轉反側,夜不成眠。

  我輕喊:「敬生,有什麼事嗎?」

  我伸手摸摸他的臉,竟覺濡濕,我嚇一大跳,慌忙坐起身,扭亮了床頭燈,果然敬生淚流滿面。

  還未問明原委,我心就是一陣清晰的翳痛。

  「敬生,告訴我,什麼事了?」

  「我擔心敏敏!」才說了這麼一句話,敬生竟肆意地哭出聲來。哭得簡直象個小孩子。

  我趕忙緊緊的抱住他,像安撫賀傑似的對他說:「快別這樣,嚇死人!敏敏會有什麼事呢?」

  敬生嗚咽道:「她出水痘,兼發高燒,熱度幾天都不退下來,醫生說再這樣子下去,人要能活,怕腦部也要受損害,小三,我好怕!我好怕!我愛敏敏!」

  「當然,當然!我知道!」我一疊連聲的說,溫柔地撫拍著敬生的背:「敏敏一定吉人天相,賀家的孩子都必快高長大,你別怕,別怕啊!」

  敬生還是躲在我懷內,久久才倦極而睡。

  做父母的,有那一個不疼愛自己兒女,把骨肉看成珍珠寶貝。

  我愛敬生,敬生愛他的孩子,因而我也愛他們了。

  如此的順理成章,只為我不要看到自己所愛的人擔憂牽掛、愁苦懊惱。

  賀智如果有了好的歸宿,可以想像得出她父親會有多快慰了。

  送客的隊伍仍是以賀敬生為首,依次是賀聶淑君,然後由賀聰帶頭,長幼有序的站立,向嘉賓握別。

  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在旁邊張羅,跟個別的親友款談幾句,並沒有排到送客的隊伍上去。

  這種心理是怪異的,跟剛才誠恐敬生領著聶淑君去敬酒而遺忘了自己,好像有著抵觸。

  其實不然。

  只要面前有道階梯,可以幫助我下得了台,一點點的委屈,我是肯受的。不論是為著敬生安樂,抑或自己少惹閒氣,總之多一事幾時都不如少一事。像如今這個場面,排在送客隊伍中,抑或站在附近跟各式親友話別,看在別人眼內,也不會覺得我是備受冷落。所謂過得人,過得自己,也就算了。

  這跟全家大細去祝酒,只餘我一人,跟賓客無分彼此地坐著,面子是太過不知往那兒放,是比較難以忍受的。

  只是不讓我太難為,我絕對肯禮讓半步。

  尤其是今早,敬生要我戴上那套價值連城的翡翠,聶淑君的面色就沒有好過。免得過我都不便再明目張膽地站到她身邊,將之比下去了。

  那位阮家姻奶奶與姻姨奶奶雖說是站在聶淑君一邊的人,賭她們仍是會忍不住把敬生買下那只翡翠玉鐲的故事講得街知巷聞。

  聶淑君的面子一定因此事而受損,不宜再加添她的刺激了。

  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從沒有羡慕過聶淑君有這起所謂走得近的朋友。

  我有我做人的原則,絕不同於他們。

  好像我對群姐與芬姐這兩位知已,從來都不曾在人前說過一句半名有損她們體面的說話。我認為這才是愛護朋友的表現。

  群姐跟在我身邊二十多年,這期間,單是在賀家兩宅內的傭人司機間流傳的是非,就多得不成話。

  阿群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辦事還真有點魄力。年前她被推舉當會頭,各人科份月供會銀若干。期間,就傳出了阿群從中謀利的謠言。

  我聽了呢,悶聲不響,也沒有把話轉傳給阿群知道。何心惹她傷心動怒,萬一禁不住跟那幾個造謠的女傭起了衝突,於是無補,徒增咎淚。更何況,總是要朝見口晚見面的同事,把關係迫到白熱化,誰好過了?

  當然,我有設辦法令阿群注意會銀的處理,務求以婉轉方式提點她將誤會澄清了,彼此安樂。

  至於芬姐呢,年前她與丈夫昌哥的生意的確有過周轉不靈的階段,還是我把一筆不少的款項塞到芬姐手裡,讓他倆度過難關的。

  那陣子,連大同酒家舊部長老馮也問我:「是不是阿芬家的經濟出了問題?」我都七情上面,落力掩飾說:「那有這樣子的事,不是活得頂好的。昌哥為人踏實,不尚冒險,或許在入貨營商上比較穩陣保守,人們只看見那起大手筆的老細就認定人家是風生水起,倒轉來看昌哥寒酸,才生的謠言。也真是氣人,是不是?」

  我並非信不過老好人老馮。唯其人直腸直肚,生怕他一時不察,遇到了大同酒家舊日的同胞,談起了芬姐近況,會得悲天憫人地說上幾句同情話,這可不得了,一經傳揚,就夠芬姐受了。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幹裡。

  若身為知己的,怎麼會負責把不愉快的一總事宣傳至街坊鄰里?

  我希望真心待我的朋友,只會關起門來,把疑難攤開來跟我研究,商議對策,可不要大庭廣眾,公開討論。

  要如是,也真匪夷所思。

  無論如何,不合我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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