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花魁劫 | 上頁 下頁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質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過各種金銀財帛去感受到彼此的愛!

  我從敬生的手裡接過了那套寶光流轉、一見傾心的翡翠玉鐲與王蝴蝶,放到我床頭櫃的首飾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當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夀那天,穿戴名貴,亮相人前,以補救我要比聶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眾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誰的行頭,自然知誰正風生水起,誰又窮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壽辰當日,戴上這套從未露過面的,價值連城的首飾,很自然地就代表了丈夫的恩寵有加,如此一來,我穿側室顏色的禮服,也實在無損威儀了。然而,敬生並不明白,這種鋒頭是最出不得的。

  禍事緣起強出頭,在賀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禮炫耀人前,必定後禍無窮。

  賀家與聶家人多勢眾,勢利的眼光必然會認出這套翡翠是從未亮過相的。換言之,一經落實敬生壽辰只給寵妾買首飾,而冷落了大婦那一邊,七嘴八舌必講得聶淑君加倍難堪。

  名副其實的所謂趕狗入窮巷,要聶淑君在眾親友跟前下不了臺,她還會放過我?

  何必一方面禮讓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兩寸?更加得不償失。

  有些時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來,分明是幫我護我愛我,卻適得其反,變成了害我坑我累我。總之,簡單一句話,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裡去,嘴上還要對敬生連聲道謝。

  故此,敬生壽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來,裝好了身,穿回那套經常在喜慶日沿用的粉紅軟緞繡花褂裙,只戴上當年我進賀家門,聶淑君送我作見面禮的一套黃金手鐲與頸鏈,再加一隻三卡拉的鑽右戒指,就準備陪著敬生走過大房那邊去,給自己丈夫兩夫婦拜夀了。

  這是規矩,年年月月的守下來,已經麻木,也不太覺委屈了。

  當年?唉!每逢過年過節,我就感觸。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陳芷芬,終歸嫁給西環果攤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兩男一女,一家五口必來賀家跟我拜年。

  論身家,芬姐與昌哥跟我們是雲泥之別。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愛小夫妻,絕沒有旁人干擾。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來,泡了茶,就得蔔通一聲,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給他賀大少爺、大奶奶雙雙敬禮。

  那年頭,每在夜裡想到聶淑君陰側惻地看著我,接受我的大禮,心上就翳悶痛楚。還想到賀敬生也大模斯樣的坐著,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腦兒把所有首飾財帛都往他頭上摔去,然後飛快地走個沒影兒,離了這姓賀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數。

  現今,十多個年節都熬過去了,什麼禮儀規矩也當作是一場場人生折子戲,通統是過眼雲煙,計較些什麼呢?

  候著敬生起床,我先給他說了聲:「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問:「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裡去喝那紅棗蓮子雞蛋茶了!」

  「來,我不是說這些!」敬生六十歲的人,有時表情還帶稚氣,竟會有一點點似賀傑的神態。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來!」敬生對我揚揚手。

  待我走近他身邊,他便以一個非常熟練的手勢向我的腰際一攬,讓我整個人的重心,跌進他的懷裡去。

  跟著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歡吻在我眼皮上,屢說:「小三,你臉如滿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掙扎著,誠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皺了。

  「快別來這一套!」

  「為什麼呢?我今天尤其要從心所欲。」

  「一家大細在那頭等著你了,且別要人家伸長脖子守候,壞了氣氛。」

  「管他們呢!」

  我真想說敬生一句,都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花甲之年,還來淘氣。

  說話當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誰不應迎就他一點,不去掃他的興。

  事實上,現今一般六十歲以上的人,還一律的精壯健旺,不時的相當活潑。

  敬生並不例外。

  讓他這一癡纏,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皺得象老太婆面皮似,連我的化妝都要稍稍添補,那頭烏光水滑的髮髻也得重新收拾,儀容才再見得體。

  裙褂交到傭人手上去熨時,群姐慌忙地走進房裡來說:「三姑娘,那邊打電話過來催了。」

  於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時間之內出門去。

  心想,還是那種金銀壁錢的禮眼好,左接右疊,都不會弄出皺紋來,省時節力得多。

  總之,節省任何麻煩,都要講資格。

  敬生和我踏進聶淑君的屋子裡,一個偌大的客廳,早已有了萬頭攢動之勢。

  真的,賀聶兩家再加長媳阮家等的親戚,都雲集於此。

  聶淑君帶領著女兒媳婦,一色的大紅底金銀壁線中國裙褂,迎到賀敬生的跟前來,口裡說的當然都是好意頭的話。只是,聶淑君的面色還是喜悅得相當勉強。

  當然,我見聶淑君寬容開朗的日子其實少之又少。

  今天雖是賀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聶淑君的難受,更看我不順眼,因而更添不快。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徹。

  滿堂賓客,眾目睽睽下看牢賀敬生由人陪著走進來,等於向眾親戚宣示,聶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負虛名,有名無實。

  賀敬生是旦夕都跟寵妾雙宿雙棲。

  剛才大宅這邊老催敬生早早過來,無非是希望疏一層的親戚未曾到場,就少掉幾雙看著聶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後的諸多事實。

  豪門盛典,參與的人之所以如此興奮,只為事後還有甚多資料,可供茶餘飯後的逍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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