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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為何如此痛不欲生?

  她竟有比我更悽惶的遭遇?

  不是說慷慨赴死易,忍辱負重難嗎?

  這只不過是二者的一重比較,實情是各有千秋。姐妹二人,她擇前者,我選後者,誰都不曾好過。

  當鬱真吞下整瓶安眠藥時,她可有想到我?

  一定有,所以才死,或者才更堅定死志。

  年來,她根本沒有好過。

  在跟錦昌之前與之後,都沒有好過。她的難處,一直不為人知,正如我的情況一樣。

  每個人生都是苦不是甜嗎?

  無論如何,段鬱真是挨不下去了。

  一死自然回不得了頭,而忍辱負重卻仍有一線生機,重出生天!

  郁真,鬱真,你何必?

  何必連一線生機都不給自己,不給旁人?究竟狠心的人是我還是你?

  我嚎陶大哭,不能自已。

  淚眼模糊之中,看得見我坐在鬱真床頭,數著一分一秒,讓她再睡那麼五分鐘,就事必要推醒她,一同上學去了,我這妹子從來賴床愛睡!

  周鈺城告訴我,鬱真將在三天后于歌連臣角火葬。

  我沒有什麼表示。

  要不要去送鬱真最後一程?見她這最後一面?

  在喪禮上會見到的人,一定還有母親和錦昌。

  他們不都與我成了短路,何必介懷?

  既已成不相干的人,那麼生與死,都應無人例外!

  不去也罷!

  主意定了下來,人也安穩得多。

  好好地睡了一夜,第二夜又睡得不安寧。一直做著亂夢,只見一式打扮的兩姐妹提著大藤籃的書包,在追逐。

  耳畔老是一陣笑聲:「大姐,大姐,你不送我了!」

  我驚得一頭冷汗,坐起來直至天明。

  我把行李整理好,拿給周鈺城,並問他:「飛機幾點啟程?」

  「中午十二時半。」

  我沒有做聲。

  周鈺城輕聲地說:「段小姐,還趕得及!我給你叫備車子,好不好?」

  我點點頭。

  汽車停在歌連臣角的火葬場聖堂之外。

  我沒有下車。

  只見對面停了一輛靈車,拉著的白布條上寫著一個「段」字。

  我迷惘地望住聖堂門口,一直望著、望著,腦海渾白一片……

  一陣吵嚷的人聲之後,三五成群的親友,步出教堂。其中有兩三位遠親,差不多是攙著抱著母親出來。

  白頭人送黑頭人,她老人家不應該來。

  我忍不住,緩緩開了車門,下了車。

  人群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他們聚精會神把已然半昏迷的母親送上車去。

  我競沒有沖上前的衝動。

  兩三輛汽車開走了以後,聖堂門口終於出現了一個我今生今世都不必再相見的人。

  他抬起頭來,竟然看見了我。

  王錦昌憔悴得像一隻孤魂野鬼,全無血色的臉,乾瘦得一如道友。兩隻眼下陷,像骷髏頭的兩個黑洞。

  他——個箭步走上前來。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問:「你來這兒做什麼?你來看鬱真?還是來看我們的慘淡收場?」

  我木然地望住王錦昌,他的無理並沒有使我過分震驚。

  卻深深地落實了我心頭的憂傷。

  「誰不知這一仗,你贏了,贏得好漂亮,好徹底,你跑來幹什麼?炫耀?你向全香港人炫耀還不足夠,還在死人頭上打主意了?還是你不放過我?」

  我沒有答應。王錦昌捏著我的手,使我著實地感到痛楚!

  「我們縱使有錯,並不至於得著個如此不相稱的懲罰惡果!段郁至,你開心了吧!你的大仇得報了!」

  我心內歎一口氣。如果王錦昌可以靜下來,想一想他剛才出口的——句話,他就會明白為何上天會作此安排了!

  難道刑罰之不相稱,在世界上只他一人不成?

  唯其鬱真和我,會得一時不慎,都曾愛過如此不堪、完全不曉得責任為何物的一個男人,才知道心裡頭要承受的那份懊悔和悲痛!

  我幸運地有緣可以振翅高飛!

  鬱真可要困處愁城,惶惶難以終日!

  當年弱者變強,強者變弱!

  劫是姐妹二人都逃不掉的。可惜,劫後餘生只我一人!

  「別以為你顯了奇跡,如今富甲一方,我就會惋惜,我就會後悔,你段鬱至認真妄想!」

  不後悔的人,並不會如斯呐喊。不妄想的人,也不會出意表白!

  司機忍不住走出來,沖上前,拉開了王錦昌。

  我坐回車上去,囑司機把車開往機場。

  此行,沉痛、哀傷,卻是真正的幕下收場。

  機場上,湯敬謙律師來送機。

  我們手握著手:「湯律師,煩你替我做件小事!」

  湯敬謙點點頭。

  「給我母親買一幢寬敞的房子,每個月準時的送她三萬元港幣的家用,我甫抵溫哥華,就調款子至我的信託戶口。」

  「好!」湯律師應著,「如果段老太要求跟你聯絡呢?我應如何應對?」

  「你是律師,還要我教你應對不成?她要是撥電話至溫哥華來,我相信我的秘書也會得擋架,對你,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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