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芳草無情 | 上頁 下頁
三七


  對比之下,孫廖美華在男女感情上的執著與做人原則上的貫徹始終,還有一份可愛。傾家蕩產,誓無反顧,為愛一個人、為憎一個人,或為發洩一口平生齷齪之氣,都有一份豪情壯志在!

  突然之間,我覺得孫廖美華的浮誇跋扈,都變得合情合理。

  我只希望她不會在把財產過戶給世功之後,會有財到光棍手的悲慘遭遇。

  不值得為孫家的男人,一輩子受苦!

  這個意念,也在重新警告自己。

  孫廖美華告辭時,情切地握住我的手,再求一次:「別讓我們功敗垂成!求你,為自己,也為我們!」

  整夜無眠,我在想……

  只消拿起床頭的電話,溫言軟語地給世勳道歉一聲,答應重修舊好,再哄他出讓手上的百分之零點五股權,就是關鍵!

  我三次伸手握住電話,像足了門徒三次背叛耶穌。

  我霎時間驚出一身冷汗。

  我覺得自己跟妓女無異。

  本身沒有條件,切勿充撐場面。我既不是情婦的材料,亦無小人嘴臉。不至於為孫世勳再委屈下去,也不至於為自己而要陷他於不義。晨光熹微,我走至露臺,張望出去。海闊天空,飛鳥翱翔,旭日初升,世界何其明亮!

  既非仁人君子,又不是奸妄小人,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普通至極的女子,何處不是容身之地?

  我本來就一無所有,乾脆從頭再起。三十六歲,仍能有一次重整河山的機會吧?

  罷了!

  我匆匆換過簡便的衣褲,跑出門去,開車先去辦理一件正經事。

  自從父親過世後,我每年都隨母親上墳掃墓。這麼巧,章尚清也葬在同一山頭。

  我相信,我在退出孫氏之前,有必要跟他老人家交待一聲。

  拾級而上,直至墳地山腰,穿過了重重墓碑,就在那棵大榕樹下,章尚清的墳前,竟有人垂手而立,默默禱告。

  這麼早……會是誰?

  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掃墓人穿黑絲旗袍,頭上挽了個松松的髮髻,如此似曾相識!

  她回過頭,見到我,微微的驚與喜。

  「伯母,早!」我禮貌地跟世勳母親點頭。

  「早!」她和藹的微笑。

  我們都站著,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還是對方打破沉悶的局面,說:「有話要跟你章伯交代?」

  「只來鞠一個躬,略盡禮數,其實無須多作交代,如今誰的心意,他會不清楚?」

  「嗯!說得好,我也不常來,只是,我們要走了,來跟老朋友說聲再見。」

  「什麼時候啟程?」都是來告別的,唉!

  「今晚就走了,香港再沒有我們的事了,世勳不欲多留。」

  這句話教人心如刀割。

  「寶山!」聲音那麼溫婉慈愛,像要撫慰我悲愴的心:「世事不能盡如人意,總有無可奈何之事,非戰之罪。我希望你別責怪世勳,這孩子受的委屈不少。」

  我沒有答話,不知道如何響應。

  「世勳從小就在我願望壓力下生活,也許我是古老女人,自從跟了崇業的第一天,我就有個微小願望,希望名正言順成為孫家的一份子,人前人後,可以抬起頭來,說:我們姓孫!沒想到,這個微小願望,如此的難以實現,還為此而引出經年不絕的鬥爭,直至把孫家打散為止。」

  我仰望長空,腦子裡盛載過多的人際關係,思想衝擊,剎那間變成一片空白!還有點不支暈眩的感覺。

  「以後在松田的發展下,再無孫家的影子在,廖美華可以放心了。五十年的恩怨,不能再拖下去,誰輸誰贏,有個了斷,也算好事。當年崇業知我心意,才把家業的一半遺留給我,我名下的孫氏股權,永不變賣,好紀念我們的恩情。其實,恩情常在心間已經足夠了,是必要等到無可選擇的時刻才明白過來,那種醒覺的可貴與意義也因此減半,實在可惜的。」

  孫姨奶奶苦笑。

  我不期然地想起孫崇業,他何德何能竟會令這兩個一剛一柔的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對他畢生盡忠盡愛?

  虎父無犬子,時代不同,人性不變。

  「不屬於自己的,強求不得。以前我們錯的太多了。」世勳的母親拉起了我的手:「胡塗半生已經很不應該了!世勳說得對,他不要你再委屈下去。我們都盼望你好好的工作,過光明磊落的獨身新女性生活。尚清也應該同意的。」

  世勳母親寬慰地望向墳墓,再凝重地對我說:「容許我們祝福你!」

  全天下都是羅生門的故事,又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

  錯的究竟是誰?

  每一個年代都有千重苦衷,每一個苦衷其實都盛載著人的一份自以為是的所謂尊嚴與執著,重重迭迭,糾纏不息,難解難分,剪不斷,理還亂。

  我回到辦公室去,第一件事找孫世功,決定辭職。

  凡事豁出去了,心神頓覺清爽。我快步走到孫世功的辦公室。

  孫世功差不多是沖到我面前來,絕對喜形於色。

  「我決定了……」我望住孫世功,訥訥的說。

  「我當然知道!」

  我皺了皺眉,很莫名其妙。

  「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

  「世勳今早已經通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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