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芳草無情 | 上頁 下頁
二六


  會議席上,人事部收集了公司上下員工的意見調查,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不滿意目前的制度,要求重新訂定新的退休及公積金計劃。各部門主管都主張人事部根據職員的建議予以調整。

  我當下說:「民意與士氣固然值得尊重,但公司會不會一下子承擔太大數目,也應該放在考慮之列。我看讓人事部根據目前公司在福利制度上頭的支出與員工的得益,以及改善後的情況,做一個數目上的比較,再讓我參考並呈交上頭通過吧!」

  採購部的經理姓韋,是個年輕勇將,最大的好處也同時是他最大的壞處,他一向辦事神速,卻嫌耐性不足。對我的建議,他皺皺眉表示:「又要多花一個半月的時間,才有結果!」

  「那是一勞永逸的事,不在乎多等一時,如果不是打算長期效勞孫氏的,退休與公積金根本與他扯不上邊!」

  「我們小職員的心態,跟沈小姐你又怎會同出一轍?」

  小韋衝口而出的一句話,認真分析,沒有妄撞成分,只有抬舉分兒。然而,一聽進耳裡,頓覺難堪,環視各部門主管,又都抿著嘴不答腔。會議室內,一下子鴉雀無聲,我更覺得尷尬,更肯定小韋話裡帶刺。

  在同事們的心目中,我已不跟他們是身分一樣的職員了嗎?當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已成了老闆的姘頭。那個跟了我半輩子的職員頭銜與身分,從來未曾覺得可貴過!真至驟然失去了,才深深體會到原來自食其力,有它的一份高雅情操在!

  握在手中的幸福,無人會珍惜。

  然而,我月底薪金,絲毫沒有增加。我有因為跟世勳的關係,而改變我在孫氏的受益嗎?

  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

  理直自然氣壯,幹嘛我要滿臉脹得通紅,怪罪到同事的一句半句無心的說話上頭?或者,他根本是胸無城府,言出無心。

  多心的是自己!作賊心虛的例子,愈來愈多,不勝枚舉。我顯然的憔悴了!

  【七】

  世勳以為搬進屬於我倆天地的新居,我迷惘的心情就會好轉過來。

  他終於在淺水灣一幢華廈購了一間房。

  那真是金屋一所呢!

  世勳殷懃地陪我去看房子時,我是不能夠說我不滿意的。

  大廈樓高三十層,聳立於淺水灣道上,面前毫無阻擋,盡是碧海藍天。

  一梯兩夥,我們在二十樓。房子一共三千呎,時值八百萬港元,再加裝修家具,就是八位數字的家居了。若還不合我的心意,就未免奢求過分了吧!

  世勳十分周到,他怕用孫氏的司機,接我們上班下班,會惹得人多嘴雜,引我不快。於是另外用了一個私人司機,買了部奔馳一九〇,平日專門載我上下班,假日可讓我自己開了圖個輕便靈巧。

  一切都不是如意了嗎?可是,我並不見得開心。

  連搬出太古城,我也要給母親堆砌藉口,說是公司今年改制度,高級職員全部都有房屋供應。只留給她老人家一個電話聯絡就算了。

  母女倆絕口不提仍舊共住一室的可能,彼此心照不宣。

  母親倒曾說過要來看我的新房子,我推說忙。這以後,她再沒有重提舊事,最低限度一連幾個星期,真的只跟我通電話閒談,就算了。

  看來這老人家的精靈練達,要臨到有重大事故發生了,才會表露出來。

  以前,我低估了她。

  同時,也高估了自己對環境適應的能力與對自尊維護的迫切。

  至於大姊那兒,就更是刻意回避了。怎樣向她解釋呢?是我狂打自己嘴巴,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明知故犯,尤在其次,叫大姊如何以她目前的身分,來跟我談心!她巴不得把世上的狐狸精趕盡殺絕,如今其中一尾九尾妖狐竟是她親生妹子,叫她如何下得了台?

  人的思想跟際遇,都一樣會愈窮愈見鬼。

  明顯地,我益發對世勳和我的關係憂愁顧慮,就愈多杯弓蛇影。

  不是嗎?

  那天晚上,世勳有應酬,過了十一點才回到淺水灣來。

  我在客廳一聽見電梯開門聲音,立即飛出去開了大門,不但見到世勳,還見到住在對面的唐太太。唐家是香港出名的玩具出品商。

  唐太太禮貌地跟我打招呼,也跟世勳道晚安。

  我立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打冷顫。

  一個箭步跑回睡房去,蜷伏在床上,也不作聲。

  世勳追上前,俯身吻住我的髮鬢。

  「別碰我!」

  世勳呆了一呆,在床沿坐直了身子。

  「世勳,」我沉住氣,冷冷的繼續說:「以後你回來,在樓下幾層出電梯,再自後樓梯走上來好不好?」

  世勳沒有答。

  良久。

  「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為了我在電梯間碰上了唐太太?」

  「對。」我毫不諱言:「唐家跟香港的廠家和貿易發展局的人都熟。」

  「這有什麼關係?」世勳少有的暴躁:「為什麼要我如此鬼鬼祟祟,完全見不得光!」

  「這句話應該由我對你說的,是嗎?」

  這以後,世勳總是在十七樓或者十八樓出電梯,走上兩層,才回到我們家裡來。

  我當然知道世勳是委屈的。

  不但晚上回家,不得光明磊落。就是早晨上班,我們也囑司機把車子開到倫敦戲院旁邊去,硬要世勳在那兒下車,走回寫字樓,我從不肯跟他一道在孫氏百貨的大門口雙雙出現。

  這天,上班時下著滂沱大雨。

  車子慣常的停在倫敦戲院道旁,我們都忘了帶雨傘。一下了車,橫過馬路,走回孫氏,一定淋得全身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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