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無情(23)_梁鳳儀

二三

　　這算稀世奇珍了！今時今日，人海戰場，本無父子；利字當前，又何只夫妻兄弟反目？就算你一手救過別人的命，也只是過往雲煙，無人肯對歷史賣賬，無人會講往昔恩情。

　　所有人際關係，都建立在互惠上頭。所以，我除了大姊，連一個親密的朋友都沒有。三十歲以前，被人出賣得太多了。明槍暗箭，竟有一半以上發自你待之以真心的所謂朋友，我老早學精學乖了！

　　君子之交，自應淡如水。何苦有事鐘無豔，無事夏迎春？人們都只看見自己承讓的半步，卻習慣視你的鞠躬盡瘁恍若無睹！我乾脆不與人深交，不跟人談心事，省得此苦。

　　世勳何其忠厚，能夠在深深愛戀的人面前，直斥其非。孝悌忠信，見盡他的言行之中。我不至於自慚形穢，但的的確確感動莫名！

　　只擔心，今時今日的社會容不下這樣的人。要在世途上摔個頭破血流，才無可奈何地覺醒，也是淒涼的。

　　當然，這麼一個可愛可敬的人，我但願長伴他身旁。

　　我連連嚷道：「世勳，我們永不分離！」

　　世勳捧住我的臉，笑說：「傻孩子，誰說我們要分離了？」

　　我們都笑了起來。

　　世勳見我破涕為笑，益發開心：「你如果不用做事，只在家當大小姐就好了！」

　　「為什麼？」

　　世勳說：「因為一沾公事，你就立刻變做母老虎，張牙舞爪，可怕至極！誰想得到你私底下能有萬種柔情，百般可愛！怎麼同一個女人，站著和躺下，如此大異其趣？」

　　「你去死！」

　　與世勳在英國玩足一個星期，毫無倦意。

　　我們剛去參觀格林威治時間的分界線，我抱住世勳的腰，兩個人左右腳橫跨東西兩半球，像齊齊擁有天下！

　　誰說不是呢？戀愛中的男女，根本就是共同管治一個世界，一個只有和平，絕無戰爭的世界。

　　今晚，我們額外夜歸，只因跑去看了一齣舞台劇。世勳是念科學的，卻對文藝有極大興趣，鍾情於英國戲刻和古典音樂，他說，回港去就把我帶回家，跟我一起躲在書房聽唱片度週末。

　　回到酒店，到櫃檯取鑰匙，侍應生把一張字條交給世勳。

　　「什麼事？」我問。

　　「母親來的電話，要我立即搖電話回家。」

　　我們匆匆忙忙跑回房間去。

　　電話接通了。

　　「媽，有什麼事嗎？」

　　世勳的臉變得蒼白。

　　我坐過去，握住他的手。

　　「好的。我們明天就趕回來，你別傷心！」

　　對方還講了好一段話。

　　世勳的面色由白而青，更是為難。

　　「我會小心處理，回來再說吧！」

　　「世勳……」我等他告訴我什麼事。

　　還沒有開口，他就先把我擁在懷裡。

　　「寶山，你鎮靜點……章伯過世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輕聲地說：「怎麼可能呢？他上星期才送我上飛機！」

　　「心臟病。」

　　「人怎麼能突然在世界上消失呢？這麼恐怖！世勳，我怕。」

　　「別怕！」

　　「你不要離開我！」

　　世勳拍拍我的肩膊：「離開一下子是不要緊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寶山，剛才母親找我找得急，她忘了我來英國這些日子並不曾回家，故此搖電話到家裡去，蕙菁告訴她，根本不知道我回到倫敦來了。所以，我得在跟你回香港前，返家一趟。」

　　我竟然沒說什麼話。

　　心如止水，平靜無波。

　　「寶山，你讓我回家去看他們一下，然後就跟你回香港去，好嗎？」

　　當然要說好的。

　　我是個成熟、兼讀過書的女人。

　　感激他這些天來，一直陪伴著我，絕口未提過要回家去。或者他人上其實朝朝暮暮，只想回去抱抱自己的小孩，只是表面上不說什麼？就算如此，已經相當難得的了！

　　這年頭，誰肯努力做些門面功夫，也是要感激的！認真來說，誰沒有了誰，會活不下去呢？差別只在活得艱難一點，抑或順利一點，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既然如此，不賣情面上的賬，本來就是應該的。

　　女人一旦承認了心中有愛，就如紙老虎，被人一戳即穿，還能凶到哪兒去？

　　世勳來叩我房門的當兒，鐵定此生休矣！

　　真沒想到，本世紀最流行的三妻四妾婚外情，對我們這種為了維護自尊而掙扎半生的女人，竟然差不多是無一倖免！

　　不讓他回去，他還是會回去的，那就大方點讓他回去好了。

　　既然演定了這個角色，總不能半途而棄。

　　至於他回去了，回到那叫蕙菁的女人身邊，會是什麼人情環境，我都不去想它了。

　　想了只有痛苦，所以不能想！

　　「世勳，你這就回去了？」

　　「好嗎？」

　　我點點頭，連一句早去早回也說不出口。

　　「你好好的睡一夜，明早在機場等我。我們一起趕返香港！」

　　「世勳……」我想跟他說的話，老是出不了口。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來，我先看著你上床，睡好了，我才走。只幾小時功夫，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把眼眨了幾千萬次，天才泛魚肚白！

　　章尚清死了，就這麼無聲無息的離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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