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無情(2)_梁鳳儀

二

　　並非我偏袒章先生，孫氏沒有了章尚清，今日業務不可能如此興盛。

　　孫崇禧在世時，這家百貨公司還是三流的，很有點本地雜貨攤跟中國國貨混合物的格局，跑進去光顧的全是九龍區中下階層人物。

　　孫崇禧去世，孫世怡占近一半的股權，決定授權章尚清管理。其餘約百分之十的股份分給老朋友與老臣子，另外近半則屬於二房所有。

　　說起二房人物，是直至這幾個月才相繼上的場。在這以前孫崇業的兩個遺孤孫世功與孫世勳，都分別在英美兩地幹活。

　　話說章尚清一人獨力經營，何只撐住大局，而且勵精圖治。他看准了孫氏不改革，實在沒有市場競爭能力，早晚會被淘汰。故而一旦把業務接手過來，首先，就將舊房子拆建，兼收購旁邊的產業，改築樓高二十層的孫氏大廈，由地下至十樓是百貨商場，十一樓以上租給別家公司做寫字樓。章氏解釋，如果百貨業興盛，若干年後租約屆滿，還可以收歸自用，這是進可攻，退可守的策略。

　　章尚清是在清華大學念商管畢業的，英文程度一點不差。最難得的是他年已七旬，頭腦絕不古老，除了改建新廈之外，還把孫氏百貨的格局提升，不論貨色、門面、裝修、管理等，全部現代化，還特設計算機核數點貨制度，把大廈工程與計算機部發展得頭頭是道。

　　他預測的果然全對，現今彌敦道的顧客都愛買高價位的貨物。

　　在專業人材培植上，他更不遺餘力，我和計算機部的主管王子培，就是好例子。

　　我很敬重章先生，他不只讓我一展所長，而且欣賞我品性忠厚的同時，容忍我脾氣的急躁。這四年，他簡直以長者的身分，一直扶導我，替我鋪路。

　　我首先在女性服飾部門任營業經理，跟著擢升為買手，第一份職務就把我培養成穿戴有品味，同時涉獵外頭世面的行政人員。跟著調我管轄家具及家庭用品部門，對外的入貨與銷售，對內管理員工貨倉，以及宣傳，都是我的責任，實已培養成一個小型百貨公司的一把抓。

　　直至去年，他要我進修英國大學函授的公司秘書課程，就是為了讓我兼管公司秘書部門。

　　這分明是條直上青雲之路。

　　我真是好運氣，整條彌敦道這麼長，不知站了多少匹千里良駒，有哪幾匹能遇上伯樂？名廄中的馬匹一出賽，雖仍是要跑個半死，但總比無此際遇以至鬱鬱而死來得好。

　　我的秘書小冬妮是個鬼靈精，每當我不拿她當下屬看待，肯跟她閒聊數語之時，她就會放肆地開我玩笑。她竟曾神秘兮兮地說：「我猜章老頭對你如此刻意栽培，是因為他年輕時有個模樣兒像你的愛人！」

　　小冬妮的鬼話連篇，當然做不得准。

　　然而，章尚清年過七旬，卻仍是孤家寡人一個。這是千真萬確的。

　　他長得一點都不難看，五官端正，言語得體，加上如今社會地位的襯托，簡直有不少迷人之處。別瞧他已屆古稀之年，望上去頂像五十多歲，何只精神奕奕，簡直步履如飛。每逢看見孫氏大廈的電梯客滿，就迫不及待地爬樓梯，上他八樓的辦公室。

　　就算他聲明不跟在他屁股後頭走，便得炒魷魚，我也寧可收拾包袱走路。能穿四吋高跟鞋在平地上來去自如，己是我最高的道行了。

　　照理說，章尚清是沒有理由會討不到一房妻室的，他也許曾有妻兒。因為在他辦公室內案頭放著一幀發黃的舊照。有個穿旗袍的女人抱著一個嬰孩。可是，沒有下屬敢開口問她們是誰。

　　老實講，曾經一度，我覺得章尚清可愛到令我有立即嫁給他的衝動。

　　那是剛在孫氏百貨任職的第一個年頭。我管轄的女性服飾部門，營業額突然飛升。半年下來，盈利增加百分七十。於是，周圍酸風妒雨，照口照面打過來。無緣無故的，宣傳部頭頭竟抽起屬於我部門的廣告。我氣得直沖入那婆娘的辦公室去質問，得到的答案竟然是：「上頭有命，廣告重頭戲放在男裝部門，你少擔心，女裝部在你主持下，現正貨如輪轉，不用靠廣告呢！」

　　言畢，嘴角還掛個得意至極的微笑。

　　我走回辦公室去氣悶了一整天。三番兩次按動桌上的內線電話，只聽到章先生秘書周太太的聲音：「請問哪一位找章先生？」

　　我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有作聲。

　　回家苦思一個晚上，究竟要不要跑到章老總房間去問個明白？

　　要真是章老的指示，我豈不自碰一鼻子的灰！划不來！

　　如果是那宣傳部婆娘搞的鬼，我把她的偏私戳穿過來，這趟小人是做定了，以後還要不要相處呢？即使她的廣告計劃弄歪一點點，不見得就會落得個革職查辦的下場，以後長年累月的做同事，我還有甚多宣傳把戲握在她手上，投鼠忌器。

　　況且，這婆娘的男友是男裝部經理邱成捷。老邱的母親是章尚清的表妹。老天，人際關係層層迭迭。恨死了在華資機構當差，真想狠下心跑去受洋鬼子老闆的氣，繼續在大英帝國羽翼下討一口飯吃。否則，這場風波還是息事寧人的好。

　　左忍右忍，前忍後忍，忍無可忍還是得重頭再忍！誰叫自己受祿於人。天下烏鴉一樣的黑！

　　只好睡足精神，早點上班，遲些下班，把個部門打點得更神采飛揚，以實力取勝。

　　每月的高層會議上，章老總一定刻意的報導各部門成績，那一個月，我委實是誠惶誠恐地走進會議室去的。心知肚明營業額必然滑落，這叫做法沒子的事。

　　章老總果然開口說：「上個月女裝部的營業額讓男裝部迎頭趕上了……」

　　我當時臉紅耳赤，如有地洞一個，必然火速鑽進去。眼角還瞥見宣傳部婆娘跟那邱成捷死抿著嘴，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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