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當時已惘然 | 上頁 下頁
二一


  「是的。」我清楚地答。

  「謝謝你的鼓勵。」

  「共勉而已。」

  「但望如此。」

  車子停了下來,正好在深水灣江家大宅面前。

  我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謝。」

  車廂內的空氣冷凝了那一秒,邱仿堯才推開了車門,走到我的那一邊,伸手打開車門,讓我下車。

  「晚安!」他說。

  「晚安!」

  連那句「改天再請你進去小坐」的說話都梗在喉嚨,說不出聲來,我就眼巴巴地看著邱仿堯開著那輛雪白的平治離去。

  這麼短暫的一次聚面,就弄得我整個人心緒不寧,坐立不安。

  不止一夜,而是很多很多的白天與深夜。

  我一直在想,追悔莫及的是生意的流失抑或伊人的遠去?

  補過搶救的是業務的新意抑或戀情的延續?

  太迷惑、太曲折、太吸引、太不知所措、太耐人尋味。

  自跟邱仿堯重逢以來,我每朝起來都有個小心願,希望今天有進一步,更佳妙,更不可想像,卻更愉悅的新發展。

  我顯然地在期待。

  我一廂情願地認定了邱仿堯仍然對我有餘情,有野心。

  那晚的一切都是在偶然巧合之上加添了很多日積月累的思念所造成的蓄意言行。這代表著希望。

  有希望的人生才有意義。

  我忽然間活得生氣勃勃,連到業務上頭的決策都更果敢神速。

  我在召開惘然軒最後的定價會議上,所表現的膽識與精明,令在場的人士為之驚歎。

  我明白人們心裡想些什麼,很有點覺得我過於急進,目空一切。

  地產市道不錯是雷厲勁升,但,實質上市場承接力不見得很夠韌力。政府才剛剛宣佈了仍有三萬個空置的單位無人認領。

  誠然,那些住宅單位的地區不能跟惘然軒比較。

  我的對象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市民,而是那種晝夜都在為自己事業前途而瘋狂拚鬥的都市戰士。

  他們有足夠的經濟能力。

  然而,這還不是使我信心十足的理由。

  我從小到大,養就了一個非常固執的脾氣,我會突然地對某個人、對某宗書產生了一種執著與堅持,一旦有了這份情緒,就會不能自已,非要達到某個理想境界不可。中間遇到什麼困難險阻,對我都不是一回事。說得直接一點,我是完全準備傾盡自己之所有,包括精神、體力、身家、時間、聲望,甚而生命,直到了卻那個固執的平生之願為止。

  很多時,我會為自己的這個脾氣嚇著,因為它的頑抗意志,它的不肯回頭,它的奮勇到底,它的誓不言悔,以及它的永不言倦,會得牽著自己的肉體走,使之不能自主,不可拒抗。

  分明是精神倦困萎靡,肌骨酸痛疲累,而仍然會幹、幹、幹,不停地幹下去,不會收手。

  這個脾氣,曾令我達成一些別人無法達成的使命。

  然而,這個脾氣,也使我堅決不肯放棄出賣過自己的杜青雲,以致賠上了一段與邱仿堯的摯情厚愛。

  如今,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要重拾舊山河,我只好再狠狠地多發一次淩厲的固執脾氣,才可以扭轉局面。

  我太知道自己了。

  我已不期然地意識到,是禁耐不住一份經年累月的長相憶,思念邱仿堯的心情已如活火山,在內層蠢蠢欲動。

  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熔岩冒升,噴得漫天烽火了。

  我一方面恐懼。

  一方面期許。

  恐懼的是,自知那執著的脾性,會發揮出不能想像的破壞力。

  當人的欲念與原則到了一個完全不肯妥協,只要勝利的地步,至為危險。

  事實上,我太寂寞了。

  寂寞得要自憐自愛之餘,我忽而心甘情願來個即使屬摧毀性的突破,亦死而後已。

  我其實一直伸長脖子盼著這個機緣,了卻我和仿堯的那份情債心債。

  惘然軒公開發售之日,城內各大報章都刊登了全版廣告,介紹它的特色。

  然而,任何人搖電話去當代理商的承建公司打算訂購,都要失望。

  只有二、三樓的兩個單位,是在早上九時零五分賣給街外人,之後,就宣佈全部售罄。

  慕名而至者眾。

  這是富庶大都會的特色。

  大廈仍未落成,發展商已經坐享其成,這更是香江對投資者獨有的優惠。

  世界上差不多是獨一無二的。

  我志得意滿地以纖纖玉指,翻那個惘然軒的承購客戶報告。

  有很多個買家用的是私人名字,都是城內響哨哨的人物。

  我忽然翻到最後一頁,也就是惘然軒最頂的一層。

  除了要宋滔為我加建的那個高踞在大廈頂層的獨立房子外,對下的一層也作複式設計,一梯只一夥。

  買方的名字竟令我臉紅耳赤。

  我迅速合上了報告,閉一閉眼睛,再睜開來。

  是的,邱仿堯向我提及過要買惘然軒。

  他如今的確做到了。

  要把那全大廈最佳的單位買到手,而不直接通過我,也是要花一番苦心與心思的。

  當然,以邱仿堯的地位,他的門路至廣,不用替他擔這個心。

  可是,他寫在買賣合同上的記錄,竟是兩個人名,邱仿堯與邱葛懿德。這使人看著刺眼、刺心、刺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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