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當時已惘然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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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眯起眼睛,一陣眼花繚亂之後,只覺汽車嚓地一聲,停在身旁,跳下一個人來。 是下意識的反應,我連連後退多步。 來人已整個擋在我面前。 差一點,我就要驚呼了。 眼前那一陣的五光十色,漸漸引退,淡出了。 我看到一張臉孔。 那一定是由刹那暈眩與迷惑,甚而是驚恐所引起的幻覺。 根本不可能是他! 那闊別經年的一張俊秀的臉龐,仍屬於我不能忘懷的摯愛,並不出奇。 不可能發生的只是邱仿堯不會在此刻出現,他不應該出現,在於我裸露著寂寞與疲累之時。 多少日子以來,我有備而戰,卻苦無對手。 如今,我放鬆了戒備,在完全不為意、不設防的環境之下重逢相見,是太笑話了。 我垂下頭去,意識到自己的尷尬與狼狽,那模樣兒是一定見不得人的。 然而,不容我逃避,耳畔響起來的男聲,是我今生今世化為塵、化為土,仍然不會忘懷的。 對方喊了一聲:「福慧!」 那兩個字像在深山空穀內響起來,回音很大。 對我而言,怕是震耳欲聾。 曾幾何時,當邱仿堯在耳畔輕喊福慧一聲時,我如許的覺著柔情似水,情意綿綿。 我抬起頭來,圍繞著邱仿堯的那些亂冒的光圈,已然引退,他清晰地站在我跟前。 在一秒鐘過去之後,我定下神來說:「是你,很久不見了。」 再心如鹿撞,也得掙扎著強迫自己安靜下來。 這麼簡單至極的招呼,竟然像使出吃奶般的死力才說出口來。 我簡直覺得自己窩囊。 為什麼站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時刻都自覺尊貴無比的人,現今在這個男子跟前會如此的不濟事? 我其實知道關鍵所在。 但,我不要去承應、接受、碰觸那個底蘊。 在這事上,我決定扮駱駝,把頭伸進沙堆去,不聞不問不想不追尋不研究不理會。 我不斷的告訴自己,必須把眼前情景視作平常生活內的一個小環節,或有一點點的困難,但總會一下子就應付過去了。 邱仿堯不也是像個沒事人一樣,只不過微微笑著的跟我打這個招呼。 「是的,很久不見了。」 兩句話其實等於一句話,彼此分先後搶著說過了,再想不出如何接續下去。 「是等不到車子嗎?」邱仿堯問。 「走回銀行去叫一部就可以了。」 「讓我送你回去,好嗎?」 我心裡頭以為自己會得回答說:「夜了,不必張羅,我叫部車子方便至極。」 然,不是這樣。 我耳朵的確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不阻礙你休息的時間吧?現在不早了。」 我正想搖頭,表示自己出了控制言語的問題,就已經看到對方拉開了車門,說:「還早呢,你才剛剛下班。」 我下意識地坐進汽車的前座去,才曉得反應,想著邱仿堯那句說話的意思。是恭維抑或奚落? 他閑閑地一句應對,可以引致我連連地憂疑與思慮,實實在在地太厲害了。 一個叫女人愛著的男人,永遠是當時當代的在她心目中的超人。 車子開動時,我才發覺那是一輛白色的平治。 是剛才曾為瞥見我而停下來,又走了的。 這證明邱仿堯原來不打算跟我相見,最低限度不在此時此地。 到頭來改變了主意,為的又是什麼? 是因為捨不得一個偶然相遇重逢的機緣? 忍不住內心經年思念的情結,壓不下再睹風采的欲望?抑或…… 我不敢往下想。 那負面的答案可能令我打冷顫。 邱仿堯是可憐我獨個兒掙扎在夜深人靜的街頭巷尾,不知去向,才勉強把我接載回家。 有如一些人,在角落看到一頭無家可歸的、疲累不堪的棄貓棄狗,惻隱之心油然而起,於是抱回家去。 邱仿堯甚至不會抱我回家,他只不過送我一程而已。 我不止一驚,且自卑至極。 我緊張得把雙手墊在大腿之下,不曉得動。 我是隨時準備把手抽出來,要掩著自己那張快控制不住而高聲驚叫的嘴。 實實在在太難忍受那種對方一個微小動靜與一句等閒說話,都活像計時炸彈似的。 我把一千一萬個可能性,數呀數的,數到最後,還是挑那個最壞的可能結果,寧可把自己炸個粉碎。 在商場的歷練,老早已叫我變得鐵石心腸,絕對的習慣凡事均從各方面審情度理去分析,去研究,卻必須為防萬一,而接納最壞的可能性。 積習難返。 竟還延展到兒女私情上頭,不能自已,徒呼奈何。 汽車內的溫度在我的感覺上是忽冷忽熱的。 兩個人都無話,氣氛是清冷至極,心頭陣陣無由而來的難堪,使我覺得渾身冰冷。 可是,每當有任何動靜或言語,又會立刻令我思潮起伏,感情跌盪翻騰。血液像被猛火煮沸了的熱水,滾燙得要自皮膚毛孔中冒出煙來。 實實在在地很難適應。 我不明白為什麼上天要如此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 曾有一刹那的恐懼想法,像流星般,在我腦海內閃過。 如果汽車失事,那會多好。 不願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日死。 我是心甘情願地跟自己心愛的人同生共死的。 尤其是生時不能活在一起,那就更不如死在一塊幸福了。 我的浪漫思想與殉情主義是真誠的。 因為我自出娘胎,無往而不利,心理上養成了一種寧為玉碎的情意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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