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當時已惘然 | 上頁 下頁


  親近有如宋滔,自始至終,未曾聽過我在他面前嗟歎過半句。

  對往事,我絕口不提。

  故而,他更深知我受創之深之切之無可轉圜。

  不是不教人歎息的。

  宋滔答說:「你的構思,原則上可行兼可取,但如果地皮以現時市面上的推測價格購得,加上建築成本,福慧,你大約要以九千三百元一叭為售價指標,才可以達到收支平衡。」

  「我請你來,要的也是這個預算。換言之,如果我以高出市場估計的百分之三十價格把地皮搶到手,則大廈落成後,將是第一座衝破一萬元一叭的住宅樓宇了,是不是 ?」

  宋滔凝神細想,再慎重地點點頭。

  「值得投資嗎?」他仍努力提點我。

  「值得。」我答,並且很認真地說:「宋滔,在大廈頂層必須設計得非常獨特,我要在那兒活靈靈地建一間兩層高的房子,外頭有齊花園泳池,甚至網球場,遠可眺跑馬地墳地與香江景色,近即有豐盛園林,花草樹木。」

  在大廈屋頂再放置一間富豪之家,概念新鮮而誘人,對於畫則師而言,更是一項千載難逢的專業挑戰。

  連老于世故的宋滔都只曉答一句:「要如此,則九千元一歎成本之數就變得保守了。」

  「那屋子將是我私人住宅,所動用的建築費及所占建築空間,不在成本之列。根本上,整個計劃都是私人投資,與利通銀行無關。」

  宋滔連忙會意。就在最近,又一宗轟動全城的新聞,政府稅務局在核算江尚賢的遺產之後,宣佈其繼承人,亦即是作為他獨生女兒的我要繳納的遺產稅,竟破了開埠以來的紀錄。

  我的身家比我自己預期的更多。

  我絕對有財力,獨自達成這宗地產投資生意。

  就是為了我的一意孤行,地皮果然被推上一個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價位成交。

  新聞界雲集在拍賣會場之外,要訪問地皮新買主的建築計劃。終於,全都失望而回。

  我自場所的後門溜了出去,根本不為久候的眾人所知。

  我獨自走在中環繁盛的街道上,茫茫然,放慢腳步,順眼瀏。覽著一總櫥窗內的貴價貨色。心裡頭想,活著的意義,是否只變成了一副不住幫助本城發展,維持它的繁榮直通九七的機械?

  能被我抓在手上的,支持著我活下去的憑據,實在太少,太少了。

  無人會知道我這位富甲一方的女大亨,可以在下班後,有一次曾百無聊賴至要租了幾套不過爾爾的土產電影,躲在極盡豪華的睡房內,無意識地觀賞至天明達旦,只為苦苦不能入睡之故。

  其中有一出電影,有一句對白令我麻木的神經抖動了一下,我稍稍坐直身子,細心傾聽,那女主角是個拉皮條的腳色,男主角則是男妓,前者抓緊後者的手說:「為自己找一個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

  百步之內豈無芳草?

  土產電影,依然有精警之對白若此。

  說得多對,生存的理由多寡,定奪一個人在世上的悲苦程度。

  我多麼羡慕家裡頭的女傭,為了每個星期放假一天,可以回到自置的俗稱「姑婆屋」內,跟姊妹們搓通宵麻將,就覺得有無上的興奮,值得期待,值得等候,值得盼望。

  人生中值得追求的事物這麼多,可惜我竟抓不住一宗半件,成為有意義地生存下去之憑藉。

  錢,有了。且多至一個為我添上極多麻煩的地步。別的不說,單是律師樓向我宣佈,在繼承父親的遺產之中,有好幾個貯存於瑞士、美國、法國的不記名戶口,再加上幾個離岸基金,內裡的巨額款項,每日都需要處理,不論是息率與貯存貨幣,在在都影響收入數目。

  小戶人家,一個紅彤彤的儲蓄戶口,要關顧利息高低,未免是多此一舉,就算最高利率十厘到負利息,影響的亦無非是微不足道的數字。怎比巨富大戶,一個戶口內的年息可以是一些中上人家的整副身家。

  又若然是那六、七億數字的存款,由一種貨幣轉為另一種貨幣,很多時,未見其利,先見其害,買賣手續與差額,都已一筆。

  換言之,差不多每天,單是為自己的存款調動,便已經傷透腦筋。當然,有基金經理竭誠為我服務,但力不到,不為財,我總是要親身關顧著的。尤其是我本身是銀行主席,對同業拆息、外匯價位等的敏銳性就額外強烈,既要為利通銀行主持業務,亦要為私人財產之盈利著想,其餘產業之守成與開拓,就更不消說了。總之,精神上可以忙個賊死。

  也幸虧如此。

  活得像一副開動著的機器,總比較像條乾屍好。

  不是形容過甚。若知我過往所承受過的感情風浪,就明白此言非虛,適足以道出我心境實況之一二。

  若只觀我本人先天賜予的樣貌,以及後天的才識,似乎就不應有什麼遺憾了。

  但若論到親情感情,我其實是孑然一身,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

  對上,豈止無父無母,無姊無妹,反而一觸及父親,我就翳悶。要自己敬重一個其實不值得敬重的親人,那種痛苦,不足為外人道。

  今日我之所以富甲一方,全是我父親所賜。父親究竟做了多少宗傷天害理的商場勾當,始能有龐大產業遺留人間,我想都不敢想。

  我曾有過放棄遺產的念頭,然而,要血肉之軀的一個凡人進行如此反常的,超俗出塵之舉,是太艱難的一件事了。

  對於有良知,並且身受天理循環報應的我而言,父親對我的恩惠以及我對父親的親情,反而是一場永遠不會宣佈和平的戰役。

  朋友方面,與我情同姊妹的老同學與好朋友蔣幗眉,亦已與世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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