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惆悵還依舊 | 上頁 下頁
一二


  穆澄趕忙別過臉,快步走回廚房去,把弄好的送菜搬出來,完全當沒有事情發生過一樣。

  哀莫大於心死。

  此之謂也。

  飯桌上,穆澄默默的嚼著,牢記著久不久就要給家翁家姑小叔小姑,甚至那兩個頑童添菜。

  穆澄已習慣了事無大小,都克盡婦道。至於對方的反應如何,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小叔子的這對兒子其實是頂討厭的。

  那大的一個,少說也差不多有九歲了,拿一對筷子在手,盡往一碟碟菜上挑,把那雞塊翻來又覆去,最終還是沒有一件上意。歪一歪頭,一對筷子往咀裡塞兩秒鐘,再抽出來,朝另一碟菜進發。

  看得穆澄連胃口也掉盡!

  若是她的親生兒子,老早把他吊起來,打個屁股開花而後已。

  現在呢,連不滿都不敢寫在臉上。

  穆澄的翁姑把兩個孩子捧上天,不論這兩位齊天大聖如何的無法無天,凡人一律休得妄論。

  穆澄的小姑手陶祖玲說:「大嫂,你有把自己寫的書放在家裡嗎?」

  穆澄一聽,便知就裡。每次他們來。小姑子一定會拿她的一大堆書走,廣送她的豬朋狗友。

  穆澄最後把心一橫,這班親戚一上門來,她就把自己的書收到床底下去。

  並不是她寒酸,而是太激氣。

  本來有人欣賞自己的作品,雙手奉送,也是樂意的。但必須受饋贈的人明白,這是一件禮物,有它本身的價值。

  可是,很多人拿了穆澄的書,非但不感謝,還以為是給穆澄天大的面子。這小姑子就是一例。

  每次都有類同的一句尖酸刻薄的話,塞給穆澄:「大嫂,我拿幾本書去替你做做宣傳,若有沒有人喜歡看,這陣子電視臺的節目十分老土。也許悶起來翻翻書也是好的。」

  穆澄差點兒想問:「要不要我向你三呼謝恩了?」

  時至今日,以穆澄的名氣也真不必如此低聲下氣的求人為她的書推介了吧?

  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些人明明占了人家的便宜,還要講盡口響的說話,連一點最基本的尊重與回報都不肯支付。

  穆澄實在忍無可忍。

  這世界也真不只陶祖玲是這種人。那日一班舊同學敘舊,飲中國茶。

  其中一位女同學叫周麗姬的就說:「穆澄,我的同事不知多喜歡看你的小說,下次茶敘,你應該帶些書來送老同學才對。」

  穆澄啞然,一時間紅了臉,不曉如何作答。

  倒是方詩韻抿著嘴笑,說:「幸好穆澄不是開米鋪,否則也應該在下次敘面時提包米來分派老同學才對!」

  周麗姬知道自己被搶白,立即反攻:「這怎麼同呢?書是可有可無!」

  「當然相同,都是賴以維生之物,前者是身體口糧,後者是精神食糧。穆澄是靠寫書討生活的。你若跑上律師樓叫人家替你簽法律文件,舉手之勞而已,人家也不肯白白幫忙而不收費吧!燈油火蠟、夥記人工,還加十年寒窗苦讀的學費本錢,這條數怎麼計?」

  穆澄對方詩韻感激至極。

  太說到她心坎上去了。

  這種剝削了人家利益而仍大模斯樣、自以為是的人,真是太令人氣憤了。

  因而在陶祖玲出現之前,穆澄把她的書,尤其是新書都收得密密實實的。

  當然,表面上,穆澄還只好禮貌地回應她的小姑子,說:「謝謝,我這兒碰巧沒有書。」

  陶祖蔭白了穆澄一眼,他知道妻子在撒謊,一直以來,穆澄的小書房都有很多她的作品,是出版社送來的樣書,他心想,分明是妻子小家子氣,捨不得送人。

  一本書,才不過幾十塊,一杯大酒店餐廳內的咖啡價錢而已,緊張些什麼?

  陶祖蔭可沒有想到有些名貴餐館,一天到晚單靠賣很多杯很多杯咖啡,就已發了達!

  人們不明白的道理也真是太多了。

  陶家兄弟姊妹在這做人的涵養上,竟是如此的同出一轍。

  陶祖玲完全不懂什麼叫適可而止,更不曉得看人家的眉頭眼額。

  她竟還說:「大嫂,我們街口就有間書店,那老闆說認識你的。你不就打電話給他說一聲,我改天到店上拿就可以了。」

  真是無名火起三千丈,穆澄忍無可忍,只差沒拍案而起,正色道:「如果我真有勢力,這個電話寧願搭進去給銀行總經理。叫人去拿些鈔票出來,還幹手淨腳得多。」

  「大嫂。難怪街外的人都在彈劾你,文章寫得潑辣尖刻,真是人如其文。」

  正正是那個混到一把年紀,養了兩個猴兒。依然沒本事有積蓄繳交房屋首期的男人。

  對,就算穆澄是個刻薄小家的小女人,然,她也從不把難聽的說話宣諸於口,教聽的人難受而下不了臺。

  她更絕對絕對不會對長輩無禮,對那些于她有恩惠的人不留餘地。

  穆澄對所有看不順眼的人,不公平的待遇,不能接受的事實都埋怨、謾駡,甚而咀咒,卻只在心上,極其量放在筆尖上去。

  非迫不得已,她幾曾說過一句有失教養的話。

  如今,她說了,只這麼一句半句就被人家執住了,因為不安,眼眶驀地溫熱。

  「祖德,你少說句話吧,自己知道自己事,在人家屋簷下過,輪不到你申張正義。省得你大哥難做人。」

  哦,原來最利害的角色,尤在後頭,那是穆澄的家姑。

  眼淚在眼眶內打轉,沒敢掉下來,否則,她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穆澄那親愛的丈夫陶祖蔭先生必然會說:「別動輒以淚洗臉,滿肚委屈似的,好不好?」

  好,穆澄把什麼都吞到肚子,努力告訴自己,她沒有委屈、沒有難堪、沒有苦楚,她只有開心,開心,好開心!

  不愉快的事,以致於一切苦難都會過去的。

  真的不必悲哀。

  候了一個世紀之後,家翁家姑小叔小姑小孩,齊齊撤退,打道回府了。

  感謝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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