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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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認路: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麼不見了歡得、詠樂?還有,富麗堂皇的金陵酒家、廣州酒家呢?——連陶園打八音的鑼鼓樂聲也聽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日後十二少如何會我?」 還念念不忘她要尋找的人。 「我怎麼辦?」 忽然之間,她倉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得知怎麼辦?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變的環境回復舊觀?我甚至不可以重過已逝去的昨天,何況,這中間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樣低能軟弱,手足無措。人或者鬼,都敵不過歲月。啊歲月是一些甚麼東西? 「這樣吧——」我遲疑了一下,「你暫時來我家住一宵再說。」 她點點頭。 我以為她會推辭: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兩不方便啦——一般女子總有諸如此類的顧忌。但如花,我竟忘記她是一個妓女。她見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顧忌,反而是我的專利。 我並沒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兒提心吊膽,擔心她夜裡爬上我的床來誘我歡好。——真滑稽,在半分鐘之內,我想到的只是這一點。 「你不介意吧?」我還是要問一問。終於我帶她回家。途中經過金陵閣。以前這是金陵戲院,如今建了住宅,樓下有電子遊戲中心。附近有間古老的照相館,櫥窗上殘存一張團體相,攝於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輕得多了! 雖然我倆生肖相同,但屈指算來,她比我大四十八歲。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個龍鍾老婦,皮膚皺折,眼神黯黃。如果她輪回再世,也是個——四十幾歲,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尷尬年齡。而她綺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過因為她的癡心執拗,她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即使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問一件事。你家,方便嗎?——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這真是個令我不好意思的問題。我連與女友之間關係,也因對方之勤奮上進,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轉個話題岔開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稱呼。 真叫我受寵若驚,我阻止她: 「我們不作興甚麼少、甚麼少地相稱。你還是喚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嗎?」 「好,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簡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塊石頭,或者橋,或者墳墓。」 「不。請別說下去。到我家了。」我遲早會成為石頭、橋,或者墳墓,何必要她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揀一些充滿活人氣息的狀況告訴她:我家在四樓,一梯兩夥。對戶住的是我姊姊與姊夫。單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無意外,他日我結婚生子,也長住於此。在香港,任何一個凡俗的市民,畢生宏願是置業成家安居,然後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個津校教師,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對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對,一起議論著學生,蹉跎數載,只得也議論嫁娶。 我招呼她進屋。招呼她坐。然後我又坐下來。 二人相對,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側身靠坐沙發上,姿態優美。漸漸我才發覺,她並沒有正視對方的習慣,因著職業本能,她永遠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對我這種毫無應付女人良方的石頭。 做甚麼好呢? 我只得搜尋出一些水果,橙和只果,切開盛於碟上,請她吃。 「我知你不吃熱的,但水果比較冷。真的冷,我在雪櫃中取出來,非常適合你。」 她吃蘋果。 「夠冷嗎?」我殷勤相問。 她「吃」完了。蘋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損。 「有一次,十二少來我房間打水圍,」如花見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盤生果,都是橙啦蘋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如花說:「我且罵道:十二少是甚麼人?搬次貨出來?十二少肯,我也不肯。來些應時佳果。於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個女人要收買男人的心,是多麼地輕易,稍為用點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纖纖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這是「次貨」呢,真汗顏。不過,回心一想,我討好一隻鬼幹嗎?我又不作長線投資。而且,這種女人很可怕。她不愛你猶自可,不幸她愛上你,你別想逃出升天。化身為蒼蠅,她也變作捕蠅草來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陰魂不肯放過。 對了,她為甚麼孜孜于尋找一個男人? 莫非是「復仇」? 她愛他,他不愛她,於是她非要把他揪出來不可? 但我沒有習慣揭人陰私,也不大好管閒事。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熱情如火地交換意見——雖然她的愛情是如此的貧乏、枯燥,與一個男同事相對日久,面面相覷,一生。 不過但凡女子,嫁了的,總是瞧不起未嫁的,因為一個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來。對其他單身女郎佈施同情。 我那姊夫,三十幾歲,當著校務主任,這微末的權,供他永遠享用。有時,他也對我這王老五佈施同情。 窗外,是一間酒樓,酒樓因有人嫁娶,張懸了花牌。電燈泡如珠環翠繞,叫一個紫紅繽紛的花牌更是燦爛,上面寫著「陳李聯婚」字樣。陳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過著普通人的生活,辦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憑於窗前。 我只好也憑在窗前。隔她一個視窗位元,沒敢接近。 「這是聯婚花牌,」我在作應景對白:「你們那時候嫁娶,也有這樣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沒嫁娶經驗。」 真要命,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我曾經擁有一個花牌。」 十二少買醉塘西,眷戀如花。他與一般客人迥異之處,便是時有高招。一夕執寨廳,十二少送了如花一個生花紮作的對聯花牌,聯雲:「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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