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咦?」她輕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過我吧!」

  我忽聯想起吸取壯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豔鬼:「——我倆血型又不同。」話剛出口,但覺自己語無倫次,我搖搖欲墜地立起來,企圖擺脫這「物體」。

  「我下車了。」

  「到了嗎?在屈地街下車,中間一度水坑。四間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當年倚紅樓紅牌阿姑——」她淒淒地,竟笑起來。

  老天,還沒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個俗名叫「鹹魚欄」的區域。電車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達目的地。我急如熱鍋上小蟻,唯一的願望是離開這電車。

  「如花,我甚麼也不曉得。我是一個升鬥小市民,對一切歷史陌生。當年會考,我的歷史是H。」

  「甚麼是會考?」

  「那是一群讀了五年中學的年青人,一齊考一個試,以紙筆作戰爭取佳績。」

  「不會考可以嗎?」

  「可以。但不參加會考,不知做甚麼好。結果大夥還是孜孜地讀書考試。考得不好,女孩可報名參選香港小姐,另尋出路。但男孩比較困難。」

  「啊,那真麻煩!」她竟表示同情:「我們那時沒甚麼選擇,反而認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個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個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國的阿姑,溫柔鄉中,零沽色笑。——當然,結婚是批發,當娼是零沽。

  我也有點同情她。

  「你會考不好,怎麼找工作?」

  「誰說我會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歷史不好,其它都不錯。」

  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談:

  「會考之後,我讀了兩年預科,然後在大專修工商管理,現任報館廣告部副主任——」

  後來我但覺自己無聊極了。那麼市儈,且在一個鬼面前陳述學歷與職位,只是為免她看不起。說到底,我不是好漢。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漸漸不再恐懼,寒意消減,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樣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蕩,未語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鋪的少東,眉目英挺,細緻溫文——」

  「所以你與他一見鍾情?」她又一笑。開始賣弄她的欵客手段:「你幫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訴你。」

  女人便是這樣,你推拒,她進逼;到你有了相當興趣,她便吊起來賣。

  「你不會害我?」

  「我為甚麼要害你?」

  「為甚麼揀我?」

  「你已經知道這樣多了,不揀你揀誰?」

  這女鬼纏上我了!真苦。只見一面便纏上,那男人,甚麼十二少,看來更苦命。

  「——我有心相幫,若力有不逮,毫無結果,是否保證沒有手尾?」

  「一定有結果。剛才測字,不是說他在人間,日內有音嗎?」

  見她那麼堅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還要虔誠,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換一個話題:

  「十二少真有那麼多兄弟姊妹的嗎?」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過當時塘西花客,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門,一家熱鬧團聚,人口眾多,所以總愛加添『十』字。他原姓陳。」

  「叫甚麼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紅樓,蒙一位花運正紅、顛倒眾生的名妓癡心永許,生死相纏,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過是一個嫖客!如花未免是癡情種,一往情深。

  「我被賣落寨,原是琵琶仔,擺房身價奇高,及後臺腳旺,還清債項,回復自己身。恃是紅牌,等閒客人發花箋,不願應紙。」

  有一晚——

  我專注地聆聽一些隻在電影上才會出現的故事情節。

  「那晚有闊客七少,揮箋相召。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甚麼是毛巾老契?」

  「王孫公子花天酒地,以錢買面。阿姑在應紙到酒樓陪客時,出示一方灑了花露水的雜色毛巾給他抹面,以示與酒樓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來闊客撚花,竟以得到區區一兩條毛巾來顯示威風,與眾不同。為了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價。風月場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闊斧;大戶引頸待斬,揮金如土,難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座中遇見十二少。也許是緣分,也許是冤孽,總之,我掛號後,他對我目不轉睛,而言笑間,我也被他吸引。本來為了擺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連片刻便要藉口趕下場。」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還是走了。——不過,埋席時又趕來一次。散席後,邀約七少返寨打水圍。十二少沒有來。我暗示他,三天之後,他來找我——」

  就在如花訴說她春風駘蕩、酒不醉人的往事時,電車已緩緩駛至石塘咀。

  「糟,要過站了。」

  我馬上帶如花下電車。這一回,我讓她先行,免得司機看不見,她還未落定便又開了車。

  時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煩惱。她站在那裡,一臉惶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如何安置這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裡?」她幾乎要哭出聲來:「這真是石塘咀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