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誘僧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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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走了整整一天。 歸鳥背馱著夕陽回巢去。山林有奇異的和暖溫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見一座素淡古樸的禪院,曰「彤雲」。 「彤雲」不比「天寧」,它不夠輝煌莊嚴,只在山林清清靜靜安坐著。懸空建於兩岩之間,就岩起室,飛梁穿過了石縫,上載危石,下臨深淵,險奇如「橫空出世」。 石彥生之所以尋到這禪院,是為了一個人。 他見到他時,銀絲飄拂,卻又紅顏白髮出塵。腰板不能挺直,在林間摘草藥野花,動作麻利活潑,矍鑠而頑皮。 尾隨這個老人,目送他進了彤雲禪院。 後來,石彥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禪入定,良久。石彥生等他醒來,不敢稍加驚動。 直至他悠悠張開了眼睛。 一見座前多了個陌生和尚。老人如頑童般驚詫的反應。 「靜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揮手,尖著嗓子,「我沒有禪,你不要來上當。貧僧不過騙幾頓素菜吃吃,覺得好吃,才吃上好幾十年。」 石彥生堅決地:「靜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詳這人,他魁梧偉岸,身軀結實,分明是個武人,但方正的臉已經有了風霜和勞累的縷痕,眼神絕望。 「唔,吃了好東西,也希望人家來嘗嘗,也罷。不過,不是說剃了頭髮就算和尚的。」老人瞧著石彥生,「你隨時長回頭發溜掉了,不要告訴我,免煩。哦。」 「靜一之志已定。」 「好!我來問你:有沒有借人東西、欠錢沒還?」 「沒有。」 「有沒有答應過的事未做?」 「沒有。」 「有沒有父母、妻兒、好友?」 「沒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聲,「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沒什麼好做了。」 想想又問:「你為什麼來?」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什麼?『是非』你明白了?你說:為什麼螃蟹見到人,會奇怪:『怎麼這個怪物是直著走的?』」 石彥生一聽,怔住,抬頭望定老方丈。 「曖,你瞪著我沒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騙子。你既來了,摸清楚我到底騙了你什麼,這就是『頓悟』了。」 石彥生一時之間,還不知他遇上的是什麼人,什麼禪機。完全沒有規矩方圓,他在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靜一是吧?——我頭髮長野了,你幫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麼敢不敢。少拘泥,來。」 剃髮是一項多麼莊嚴、虔敬的儀式,不但設壇、鳴鐘、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縟節和禮法,豈是說幹就幹?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經一百一十一歲了,笑嘻嘻地哈哈:「來!」 石彥生並不是一個熟練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銀白色的髮絲削去,一時不小心,弄傷兩三道口子。 當他後來用草藥敷上十渡老方丈的頭上,血止了,他竟若無其事地道:「手藝不錯!你瞧,這半邊頭種了草,得,另外半邊留給我種花吧!」 小節完全不拘。 石彥生也失笑了。方丈問:「你吃過飯沒有?」 「沒。」 「吃飯吧。」 「吃完飯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說了些什麼道理,而自己未開悟,一時領略不到呢? 石彥生自錯綜複雜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來,放下萬緣,擺脫是非。是什麼可令他消除迷惘,「頓悟」起來? 他的生命才剛開始呢。 「你怎麼啦?」 「——」 「東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幫不到你。」他道,「還有,你是『靜一』吧?」 十渡和尚轉向就走了。 石彥生站在那兒,想了半天。 從此,他是靜一了。 * * * 禪院的芧坑很簡陋,分了三個小間。 十渡、靜一,還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許。靜一發覺他不作聲,常躲人。心中時有疑慮未得開悟,眉頭緊鎖不已。 三人各自如廁。 老方丈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唔,這『頓悟』嘛,很簡單——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幾下子。啊!好暢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靜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原來是微光:「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頑皮地,好整以暇地問:「悟了什麼?」 「『佛』是揩掉幹屎的破竹片!」 「繼續吧。」他鼓勵道。 微光興奮了:「用這破竹片把擋路的幹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穢,道路就清淨了,來往不受阻礙,直通淨土。」 老方丈讚歎:「呀,充滿美好的想像!」 「佛為了救援眾生,必須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髒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沒有便意,當他出來時,一臉光輝,忙與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靈互通地,旁若無人。 方丈向靜一微微一笑:「俗?」 他補充:「當然,如果像『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那樣,會好聽點。」 然後他向靜一及微光二人吩咐:「靜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幾桶井水,把茅坑洗淨,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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