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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報仇!

  見人就殺!絕不留情.直到官兵全軍盡沒了,他猶止不住自己,不斷喘著氣,向空中揮舞著利器——甚至一時間忘了為什麼殺人——

  援兵已至。

  勢色不對,石彥生被二人拖拽,半瘋狂地,覓地而逃。

  他再沒有機會回頭了。

  * * *

  月亮很圓。

  時近中秋。水上有精緻的畫舫緩緩漫遊,絲竹管弦在伴奏著文人雅興。河邊一群小孩在點花燈。燈月光影幻作五色。

  團圓節日,熱鬧喧囂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個人,石彥生、郭敦、趙一虎,過了晝伏夜奔的兩天后,已憔悴疲憊不堪。

  這話是誰說過的?——當所有螃蟹都是橫走,一隻直行的,就沒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連枝帶葉,遠看像一群披頭散髮的野鬼,近看卻是一隻只軟垂的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連三,令他心冷。

  望著夜空中的明鏡,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無路了。趙一虎悶著粗嗓門:「媽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著過節,只有我們,忙著殺人和被殺!」

  郭敦那失去兩根指頭的血手,此時才開始劇痛:「我不想死!可憐我還沒成親。我弟弟還小,怎麼養活爹呢?」

  「哼!沒做的事多著呢——我們原來不是好好的嗎?」

  趙一虎一臉冤枉道:「根本就不關我們的事!」

  「管他們兄弟誰是誰非?誰是好皇帝?誰是昏君?到頭來,倒落了兩手血。」

  竟便向石彥生指控了:「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把頭顱割下讓我倆帶去吧,頂多兵變之事絕口不提,說不定保了一命——」

  話還未了,另一個搧了他一嘴巴:「你瘋了?知得這樣多,還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劈劈啪啪地扭打起來了。都是遷怒:「是誰說受不了,要下山的?」

  「是誰貪吃肉?貪吃可惹出大禍來!」

  一個卡住對方的腦袋往下摁,一個舉起拳頭亂捶伸腿狠踢,一來一往,人仰馬翻地。

  「還不是萬樂成沒義氣?還不是那一萬兩黃金?還——」

  一壁怒駡一壁揪鬥,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濺到對方身上。在邊緣絕望地發洩。打得對方暈頭轉向。嘴角淌著殘涎,又腫又歪。

  「住手!」

  石彥生忍不住了,躍將出去,半勸半打,動武一番才把二人分開。

  三人均氣喘咻咻。

  在滿月的銀輝下,血污狼藉。

  石彥生暴喝:「想不到我們也來自相殘殺!」

  都怔住了。

  潦倒地洩氣。

  難道這是自相殘殺的年頭?

  石彥生感慨萬分:「我們都是軍士,沙場戰死,為國捐軀,才是大夥的光榮,現在?——」

  他頹然坐倒,攢著眉,皺紋刻在額上,一夜之間,成為烙印。

  「歷史都不是真相。誰的力量大,誰的事蹟就輝煌。」

  若是當日全無誘惑,相見無事,則緊隨太子建成殺進玄武門,也許反而一舉把李世民等幹掉——

  奇怪,當這樣設想的時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說不上是什麼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問了:「我——心中另有一個問題,一直不敢問——」

  「問吧。」

  「怕人笑我幼稚。」

  趙一虎氣極,大喝:「媽的你問吧!你還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氣,生怕失言:「真的,如果兵變是我方策動——我的意思,誰贏了,誰便去斬草除根——」

  石彥生接著道:「如此一來,對方便是『叛黨』,而追殺的責任,就歸咱哥們了。」

  必有千個家破,萬個人亡。

  當他們奉命去追殺「叛黨」之際,一定也是理直氣壯的。

  難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過殺機嗎?

  不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而已。

  這洗滌滄海中的三顆小小栗粒,他們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終於被消滅的證人——他們永遠都不是英雄豪傑,一場場權力鬥爭的遊戲,欲避無從。

  那嚮往權力的,還沒到手,將要到手,已經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變,他們的命運也隨之而變,怎會有「自己」?

  誰真正偉大?

  三人靜坐竹林,苦苦思索。

  長夜漫漫。已是八月,難怪秋意襲人。打個寒噤,不知因為風冷,還是人情之涼薄。

  快到天亮時,突然下了一場雨。

  隨涼風吹過,雨就來了。不大,卻細、密,如粉般撲到他們那光禿禿的頭顱。如一只輕撫的大手。

  他們沒動過分毫。

  有禪院的晨鐘自遠處傳來。

  只覺得失是非一場空。一場愚弄,賠上一切。

  石彥生瞇著眼,雨鋪滿他一頭一臉。

  他站起來。

  兩個曾經出生入死共同進退的部屬,也如前站起來,追隨著他。這位過去的大將軍,向二人下令:「你們走吧。毀容、改名換姓,當個普通人去。」

  石彥生回頭暴喝:「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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