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七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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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過小時候的朋友。」懷玉一念,這決非支撐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熱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戲文,都講情重義,稱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個道理,企圖說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這一喚,便把她的眼淚喚出來。不知誰家仙樂飄送,撩亂衷腸,她哀傷地看著他,他又喚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剋星。她一字一頓:「你不要去!」 她竭盡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險了!她會失去。 他開解著:「你聽我說,聽我說——我把情勢告訴她,勸她回北平去,現在回頭也還可以,我不能見死不救。秋萍,你聽我說好不好?——她縱有千般不對,不過因為年歲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點,你就權且——」 還沒說得明白,段娉婷驀地鳴金收兵一般,委頓下來。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測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麼都不是,只有「年歲」是她的致命傷,她永遠永遠,都比她大一點,終生都敵不過她。是因為年歲。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鏡中見到遙遠的儷影。這一秒照看,下一秒就更老了,剛才熟悉的影兒也就死了,難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將用罄,為賭這一口氣,她非得把他攫回來。 她強制著顫抖: 「你一定要去的話……去吧!去去去,」她趕他,「去,不要回來!」一疊聲的「去」,與肺腑相違。 懷玉強調道: 「在北平,另有個等著牡丹的人。」 「是嗎?」 段娉婷一想,事態可疑:「那,為什麼留在上海?為什麼要跟了姓金的?她壞給誰看?」 「秋萍,」懷玉省起最重要的一點,「我怎麼找得到她?」 哦,當然找不到,你以為憑誰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麼?這門徑可是要「買」的,出高價。她還為他打聽?為他買?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鋪好路讓狗男女幽會? 「我怎麼知道?」 懷玉腦筋一轉,便披衣要出門,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掙扎: 「真要去?挑什麼地點會面?眾目睽睽,老虎頭上動土?」 這一說,懷玉又擰了:「我知道有個清靜的地方——」 他已經會得安排,也有錢了,他要去:「你且放過我一回好不好?」 門終被輕輕地關上。 段娉婷面對著那裱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盡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舊美麗但又不保險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來,便把蛋糕摔死,一地的混沌。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氣到極點,怎能這樣地笑?放過?他一定心裡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騰了,流到哪一處,哪一處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滾燙,十分難受,幾乎沒被妒焰燒死,眼睛不覺一閃,如墓穴中一點藍綠的復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攫回來!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她拎起聽筒—— 對,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風。 他在這一頭,正與史仲明劍拔弩張談事情,誰知來了一個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個悚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過一旁,強裝鎮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兒擱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話: 「哦,你倒不關心自己的面子?對不起,這沒啥大不了。」 「他倆是老相好。」 「我倆難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呢,我還有點正經事兒要收拾,再見了。」 史仲明被這一中斷,正談著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沒問,只見金先生若無其事地又繼續了。他無意地覺察他眼神有點古怪,酸澀而又險惡。 如果不是追隨他那麼久了,肯定不會明白。 但實在因為追隨他那麼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關頭,這下可好,考驗自己的真本事來了。 他也有點緊張,像牌局中看對手打出一張什麼牌。他輸定了,不過也不能看扁他,誰知是否留了一記殺手鐧? 史仲明機警聰明地處處先為他著想: 「金先生,您盡可考慮,不過,不宜耽擱,不然晚了,事情不好辦,我也不願意牽絲扳藤的。」 金嘯風一笑: 「仲明,你看來十拿九穩,倒像三隻指頭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過受人所托,而且,銀行陷入無法應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來策劃收拾。」 史仲明提出來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誰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塊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說是世界性的經濟危機,若銀根緊了,到時降價拋售以求現金周轉,便無人問津。對,他是看他日夜銀行頭寸枯竭,便來洽商生意,不過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話倒是有,我不敢說。」 他有點不耐煩:「有話就說,我沒工夫打啞謎。」 「他們要樂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銀行您可以掛個名,占小股。不過說真格的,目標倒在煙土上。一切守秘,整個上海灘不會有人知道。」 金嘯風一聽,暗暗吃驚。 真絕! 乘他落難,併吞來了,當然目標在煙土,法租界裡頭有十家大的鴉片商,統統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煙販跟煙館,則由這十家分別掌握。每逢有特別的大買賣,便抽出「孝敬」他的錢;一年三節:春節、端陽、中秋,他開口要,煙商也就商量湊數,給他送過來,不敢討價還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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