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七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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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過。」丹丹臉紅了,她一定是念到,這是不是因為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呢?她道,「你編的。」 「一點點也沒有?」 「不——」她看著他。 「有?」金嘯風心頭一動。眼為情苗,心為欲種。她不應該那般地看他,雖然他老了,頭上都是夾纏不清的白髮,半生過去了,然而在這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一刻,漫天蓋地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覺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註定。她來了,他便瀕臨絕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剋星,不是說,因為犯桃花,正運倒招損了?——也許從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的是。一陣不祥湧上心頭,是她,他所有的,都離了軌道。 為貪慕這片刻的辰光,縱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無可避。他有點奇怪,這是真的。就像一條老練的蠶,終不免被自己吐出來的絲,無端地捆縛糾纏,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點風聲。 「過幾天繼續發通告,佈景出了問題。」他安慰她,「別慌。」 「你來看?一定?」 「來,一定。現在我想吃碗面。」 「什麼餡兒的?我去下。」 「不要餡兒。」 「好,那是陽春麵。多好聽,什麼都沒有,光有個好名堂。」 丹丹饒有興味地欣賞金嘯風吃麵條。「陽春」,想想也真好聽。她笑:「那日他們說,黃鼠狼給雞拜夀,是沒安著好心。我現在倒是雞給黃鼠狼拜夀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嚕地抽吸著熱騰騰的家常的沒餡兒的面,一邊問。 「送上門來了。」 「不,是我送上你門來。」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門來。」丹丹一頓,有點嗔,吩咐他,「噯,你今兒個晚上怎麼吃得那麼痛快?不要急嘛,隨時都有得吃。撐死你!」 她想,不過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對了,一旦淪亡,尋常老百姓沒得錦衣玉食,也不過是一張床兩頓飯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斂一笑,要他真是個尋常老百姓,又怎會得到她?她會跟他?開玩笑。她是被氣派擄掠,決不是情感的回報。一身宿篤氣,她投靠他作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雙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無窮禍祟,猶懵然不覺。他著她去取酒,她道:「什麼酒?」 「有什麼,要什麼,人生難得幾回醉。」不管是什麼酒,一伸手,取來仰首直灌。不知人間何世。明日的愁慮,還是費煞疑猜。只願溺身迷湯之中。 段娉婷也備了好酒,不過是慶祝。 她想通了,自懷玉臉上閱讀了他的模棱兩可,好好一個情人,何必用一個虛假的小生命來逼成柴米油鹽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顧自尊的。她舉杯: 「唐,我們慶祝兩樁喜事。」 懷玉把臉上那面具除下來,一切都是木然,賽璐珞的聖誕舞會面具,一個紅鼻子,一把黑鬍子,還戴了個眼鏡框框。沒幾天快到聖誕了,她說要提前開始過節,買了一桌法式西點,是老大昌的胡桃麥格隆、白脫千層……一個奶油大蛋糕還裱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沒有孩子;第二,我交關得喜,樂得說不出話,從來沒這樂過——」 懷玉聽得第一樁,已經放下心頭大石——此刻他方才發覺自己是不願意的,掩不住如釋重負笑意,又聽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裡頭都傳說了,日夜銀行是個空架子,也就是個蛀空了的壞牙,禁不起動搖,嘿,搞電影?他要看我垮掉,難呀——」 當她這樣說著時,那張豔麗無匹的臉,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舊日色相了,發亮的,惡魔的,充滿快感。 她一雙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搖了,晶亮的指甲,尖頭細爪,裁成杏仁樣式,紅丹掩映著,紅裡頭帶著紫,是一種中毒的顏色。 「為什麼?」懷玉驚詫地問,「一夜之間,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佬。瞧,一山還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門的,吃不了兜著走。」 「那姓金的,在幫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懷玉也幸災樂禍地,吐了一口氣。他有今天因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懷玉一口把酒幹掉。突地,酒把他嗆住。自語: 「我還有得再起麼?」 段娉婷聽著,猶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邊一個一個——」 懷玉突地聽不見對面那奇異的聲音奇異的笑語。他身邊……他身邊……這「東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斷斷續續地在心底吞吐遲疑,宣諸於口: 「她,知道麼?」 「她?宋牡丹那賤貨?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說不定還蒙在鼓裡,做她春秋明星夢——明星可不是人人都當得起的!」 懷玉掙扎半晌,終於他也發出奇異的聲音,連自己也認不出來:「我得告訴她。讓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鎖了雙眉。 即使宋牡丹那麼地整治他,到了這危急關頭,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從沒想過保護自己,他去保護她的對頭。 「她這樣對你,你還肉爛骨頭軟?她究竟是什麼東西?巴不得姓金的賣了她去還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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